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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孟玉跟着回首,那只鹤还在岸上目中无人地踱步,便笑,“岂敢岂敢,董大人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抬煞我?济南泉多,家家泉水,户户垂柳,没什么稀奇。荆室喜欢些野趣,又添养了些鹤鸟鱼禽,方才一定是她路过,往妹子屋里去了。”
  董墨心里拨拨算盘替他算了算,这园子当初修缮,少说花费不下五万。
  他望着孟玉,口吻缓得刻意,“听说尊夫人是济南第一美人,可见孟大人不单官运亨通,家财万贯,艳福也不浅呐。”
  “谈不上官运亨通,不过是别旁人运气好些罢了。”孟玉不惊不慌,玩笑间露着些读书的谦恭,“夫人不过是外头传闲话,其实荆室连济南人氏都不算,又如何当得起济南第一美人之称?”
  柳朝如两厢筛酒,也来搭趣,“噢?那尊夫人是哪里人氏?”
  “无锡人。”
  话音甫落,孟玉暗睐董墨,发现他眼睛里似有些盈盈波动,与粼粼的湖光交辉。
  他是男人,自然猜得到董墨此刻身不由己地浮想到什么,尽管迟疑,顾虑,但迟早会落入他设下的圈套。他却说不上有多高兴,心内反而有些空,席上弦管轻调,搊进他耳朵里,是轻微的怅惘。
  远岸金浅,楼台半掩,一晃残席已散,孟玉亲自送二人出去。路上金桂馥馥,又有芭蕉掩映,芳树翠荫。三人且行且谈。
  到门上,董墨回首作揖,“孟大人留步,眼下税收在即,孟大人想必公务繁忙,不敢劳动再送。”
  孟玉客套道:“税收之事眼下尚在各州县筹备,一时还忙不到我这里,我正闲呢。”
  话既说到这里,董墨顺势往下点拨两句,“我到布政司这些日,又翻看了前几年济南的税收,单是这一项,就占了好大一头。可见是几位府台治理有方。”
  孟玉暗度他话里深意吗,面上澹然应对,“不敢居功,都是其他几位府台勤勉,孟某不过是坐享前人之功,按章程办事。不知大人可瞧着有无不妥的地方,若有,千万告诉,各府好遵办。”
  “我初来乍到,哪敢妄言?大人回去吧,我与书望兄先告辞了。”
  孟玉问了柳朝如的车马,柳朝如只说是乘董墨的马车一道来的,还一道回去。孟玉再送几步,直望着二人登舆。
  马车调了个头,柳朝如还挑着帘子向孟玉打了几回拱,回首过来时,那笑脸便添了两分意思,“瞧见了吧,孟大人待客,不论官级高低,都是一视同仁,从不拿架子。你瞧他待我与待你,都是一样客气。”
  董墨朝车窗帘子瞥一眼,“肯放下身段去就人,怪道孟大人在山东有如此人脉。”
  “山东?不止吧……”柳朝如笑了笑,须臾压低腰,手肘撑在膝盖上,“他来济南才几年呐,就敢在盐税上动手脚,难得单凭胆大?你方才无端端提起税上的事情,不怕他多心?”
  董墨懒懒向车壁上靠,“就是要他多心才好,济南这一丛草,不先敲上一杆子,谁知道里头有些什么毒虫鼠蚁?”
  马车慢行慢晃,柳朝如端起腰来无话应,笑窥着董墨眼中那一泓波光缓缓阖闭。
  柳朝如虽从未问过,可听人议论,董墨这回下济南,是为整顿济南盐税,想以此立功,回京好名正言顺升正都御史。
  他的利己,显得这种公正严明有些难堪。柳朝如心里是有些不大看得上的,却绝口不提。
  作者有话说:
  董墨:梦儿,那一天我差点撞见你,不是张银莲,是封锁在笼子里的你。
  (是的,猜得不错,平哥哥以后日子有点苦。)


第13章 因此误(三)
  今番的董墨气度格外凛肃威严,与他往日有些孩子气的机谨不同。他与孟玉在席上的每一个眼色交锋,更像一位深不可测的“大人”,透着为官者的叵测狡诈。
  梦迢明知道这是他,可没由来的,心里就是有些烦嫌,好像他也蒙骗了她似的,背着她,他与别的为官者也没什么不同。
  她堵着一口气,领着丫头气势汹汹地往义妹梅卿房中探望。
  梅卿的小院别有一种精致的淡雅,庭前种了几棵芭蕉,映着绿纱窗,廊与窗户也是湖色的漆。
  屋里陈设乍瞧着不如老太太屋里那般奢靡,细瞧来,瓶盅碗碟,却都是汝窑的天青釉。罩屏上挂的是慈竹帘箔,每一根条都打磨得油光水滑,进来出去,从不剐衣裳皮肤。
  这些年,梦迢母女三人因搭上孟玉,替他官场上笼络人心,因此日子与从前地覆天翻。连梅卿这等叫花子的出身,也跟千金小姐似的娇养起来。
  谁知越娇养,身子越有些羸弱,梦迢才进门,就听见她咳了几声。
  可巧丫头端茶进来,梦迢接过手踅入罩屏,将茶盅搁在炕桌上,拂裙而坐,“我听见你又在咳嗽,燕窝人参也吃了不少,怎的总不见好?”
  梅卿正闲着打络子,银线绕在她纤细的指端,显得那指甲格外粉嫩,像是染了凤仙花。她拈着线抬额看一眼梦迢,又淡淡低回去,“姐怎的想着过来?”
  两姊妹一向有些不近不远地冷淡,梦迢也不计较,笑了笑,“听说你病有些见好了,我过来瞧瞧,谁知进门就听见你咳嗽。”
  “老毛病了,没什么要紧。”梅卿照旧低着脸,显得眼缝细细长长地向额角挑着。半晌没听见梦迢应话,她将脸抬起来,“姐有话就讲嚜,有什么不好说?”
  那是一张秀气的小圆脸,嵌着两只大眼,衬得人有些稚嫩,只是瞳孔里的光灭了一半,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沧桑。
  梦迢心想,这样的人最要命,半醒半梦,半死不活,只等哪日一根黄粱砸下来,或是敲死她,或是敲醒她。
  相较起来,梦迢还是更喜欢彩衣那一种明媚的天真,因此倒把彩衣当妹妹似的惯着,待梅卿一贯是不冷不热:
  “我听娘说,你瞧上咱们这里那位姓柳的县令?咱们家来来往往的那么些四五品的大官,怎的就偏偏看重他?他那点月俸银子,还不够你一身衣裳的开销,何必去寻这个苦头吃?”
  梅卿轻撩眼皮,嗤笑一声:“怎么就见得要吃苦头?我不像姐和娘,一贯吃穿都要好的才好。过日子嚜,有口热汤热饭吃就能过得下去,我小时候四处讨饭,也不见得就饿死了呀,未必嫁个县令,反倒要将我饿死不成?”
  “呵,那是撞见了我们,倘或那时候没撞见我们,也就真饿死了。怎么,如今你倒有些看不上我同娘了?”梦迢歪着脸,将桌上的汝窑茶盅轻轻拨动着,目光射着冷笑。
  梅卿鼻管子一动,哼出丝轻飘飘的笑,“不敢。娘同姐救了我的命,我岂能没良心?虽说许多东西都是我自家挣下的,到底养育之恩大于天,就把我的一切给了娘,也是应该的。娘要多少聘礼,我一个子不回,柳大人倘或没有,我这里出就是了。”
  梦迢点点下颏,语调慢悠悠的,有些嘲讽的意味,“你这话说得早了,不过打了个照面,就说起婚嫁的事情来了。且别急着出钱,先要问问人家柳大人的意思才好。今日你姐夫请客,正好也请了他,我方才过来时在园子里远远瞧见一眼,品貌倒是不错,只是不知他看你如何。”
  说得梅卿有些不高兴,抬起脸来,目光隐隐挑衅,“姐是怕我嫁了人,断了姐与娘的财路?”
  梦迢抿唇而笑,直笑得人不自在了,她才挑挑眉,一抻腰推开了窗,“梅卿啊梅卿,不是我讲话难听,你这个人,实在哪样都好,唯独一样不好,就是过于瞧得起自己。天底下就只你一个美貌姑娘了?你嘴上不说,心里头时常埋怨,当初娘拣你回家,就是看重了你的相貌,要利用你的姿色诓骗男人钱财,又恨着我们拽你进火坑,毁你清白。你当我不晓得?”
  话说穿了,梅卿反倒自在,哼了声,“难道我怨错了?”
  梦迢理裙起身,纨扇半遮笑面,“怨得不错,可你别忘了,没有我们,你早不知饿死在哪条臭水沟了。”
  她走过她身边,斜睨下眼,“大手大脚花钱的时候你高兴得什么似的,穿金戴银的时候你也想不起来怨。这会芳心一动,想嫁人了,就怨起我们来了。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和柳朝如,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路是人走出来的。姐贪富贵,甘愿为钱走这条道,可别刮赖上我。”梅卿也不服输,剔她一眼。
  梦迢乜回眼,没再多讲,自行去了,心里气复添气,扎实地大怄了一场!
  这梅卿,贫时念富,富时又悔德行,什么好都想叫她一个人占全了,成日间诸事都不和她的意。她要真能做到“贫贱不能移”,梦迢倒服她了!偏生又是个吃不得苦的小姐性情!如今反过来,倒怪是老太太带坏了她!
  梦迢这一怄便一连怄了几日,怄到清雨园还心绪难平!
  赶上董墨尚未归家,由上回那丫头引着往董墨屋里去。正是午晌,衰蝉轻聒,霁云浮树。
  董墨的屋子外头是一方小庭,进来时不过尔尔,到了屋里,站在窗前向外一望。窗户正朝对过圆洞门开着,洞外半遮着珊瑚树,结着一串串的红珊瑚细果子,洞内两侧是廊头,庭中太湖石间掩种几棵箭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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