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近来常与唐文起厮守,侍奉惯了中年男人的沉稳城府,再回到柳梦斋的青春心性、喜怒无常之旁,但觉说不出的干净欢喜。她破颜微笑,伸手搓了搓那一张阴沉沉、紧绷绷的脸庞,“好了好了,全怪我,我原本就担心为我的缘故害你得罪人,最后却还是——啧,香也烧了,菩萨也得罪了!”
“嗐,京里又不是只有他唐家一尊菩萨,我们再找别的路子就是,但只钱囊饱满,就没有敲不开的门。其实想一想,早该撕破脸的,这个活乌龟,小爷当得够够的了!”说完他睨着她,一改满面的抑郁不忿,展开了一抹笑意,“事已至此,不谈这些了。烦心事儿可多着呢,哪里烦得完?既然眼下在一处,那就先享眼下的乐吧。”
“也对,乐一会儿总比烦一会儿强,瞎琢磨也是无用。”
“是嘛!咱且说咱的。反正唐文起被他家那只母老虎叼走,怎么着也得三五月没法再下山猎艳,不过你卖清倌的大生意若就此黄了,准成胡同里的笑柄。这样吧,我搅的局,我负责收场。六千两嘛,这竹杠我愿挨,你这夜就归我。至于你下头那玩意,我帮你取出来吧,我的手又轻又快,绝不会弄疼——”
“哥哥!”万漪一下子捂起耳朵,“你快别说了!”
“怎么?”
“太腌臜了……”
“那是你的身体,有什么腌臜?这就跟指头扎了刺一样,有异物多难受,取出来就好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那地方,你紧张什么?”
“不行!这好歹是咱们俩第一次——”
“哎哟小家伙,你可别往歪处想。我才说我买你这一夜,买的是你一个心头清净,省得掌班责骂你、姐妹笑话你,可不是真要买你身子,那我在你跟前成什么人了?以前一到箭在弦上的时节,你就跟我来回拧巴,如今我也懂了,你那两次经历都是被当成玩物一般,自然对男女之事是又怕又嫌。你只管安心,我为你做什么,是我图自个儿乐意,你用不着为了谢我,勉强自己和我做那个——”
“再也不了,”她忽地截断他道,“哥哥,我再也不会勉强自己了。”
一语既毕,万漪那泪尽铅华的脸颊上蓦地里泼出了两朵胭脂,她执握住柳梦斋的双手,把自己的唇贴向他的唇,吻下去。柳梦斋已和她吻过了数不清多少次,但从未有一次,他感到是她在主导他、引领他。
待她松开后,他带着不可思议,而又回味无穷的微笑,轻抚着自己的嘴唇,“唔,小蚂蚁……”
她咬住了下唇一笑,“哥哥,我始终都在勉强自己——不和你做那个。过去那些经历的确叫我对男人又怕又嫌,但和你,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怕的一直是:你会嫌弃我。是我蠢,你从来也没嫌弃过我,永远都不会嫌弃我。”
柳梦斋和她深凝一时,含笑摇摇头,“嫌弃?说什么呢?买得起的,我才有资格嫌,而你是无价宝。”
“你现在说我是无价宝,还早了些。”万漪斜逗了他一瞥,秋剪双瞳,流波欲活,“我可是受过最严格的调教,能够不用牙齿,光拿舌头给葡萄去皮。”
柳梦斋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把脸孔压向她,睫毛擦着睫毛,“真要做吗?小新娘子?”他本来就长得一脸坏相,现在那一双笑眼更是坏得不得了。
万漪的呼吸变得又深又急,她低叹了一声,“你先替我把那脏东西拿出来……”而后她就放手揽住他颈项,把他轻轻摁进自己的双唇间。
六岁时那件事,后来娘曾不止一次地辱骂过她,骂她不知羞耻,每每令万漪为自己的不知羞耻而羞耻至死。
现在她让这个男人打开她,把她的羞耻心统统拿走,渣都不剩;她让他一点点教会她,不知羞耻——既不为自己的身体,也不为灵魂而感到羞耻——原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一件事。他精瘦结实的身体在她的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擦拭掉一切:溺死在尿桶里的女婴、轻忽与侮辱、棍子和巴掌、女人们的阴谋和厮斗、男人在关起门之后显露出的恐怖……她曾那么无知地以为,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面孔,它再也不会对她展露出其他的面孔了。
万漪仰视着上方那一张双眼明黑、五官标致的脸儿,喜极而泣。
玳瑁之床,合欢之枕,凤凰双栖,鸳鸯并宿。
翌晨,他们相拥着醒来,脉脉一笑。红漫漫的新房中,那一对喜烛烧到了头。
(上册终)
[1]指为雏妓破处。
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
二十四 结同心清倌白万漪点大蜡烛之夜,原本的“新郎”唐文起在喜宴上遭正妻拘拿回府,花花财神柳梦斋马上就顶班入洞房,以六千两白银为万漪梳拢。这样一段火辣香艳的新闻转天就传遍了槐花胡同,也在胡同之外的世界激起了波澜。一些人感到称心极了,比如唐席——佛儿之所以在万漪的“喜夜”向柳梦斋报信,正是出于他指使,而他确信唐家大公子已被深深地触犯。同时,另一些人则感到了不安和痛心,比如柳家的大族长柳承宗。
柳承宗始终密切关注着儿子同那个小倌人白万漪的进展,当他得知柳梦斋从未因白万漪之故和唐文起闹不快,反而始终忍辱自持时,实在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照他拟想,只要瞒过了点大蜡烛这一天,容唐文起遂心,届时小柳再难过、再气愤,顶多也就是和那姑娘闹一场完事,闹散了更好。他没料到消息会被送入大宅,更没料到儿子的反应会如此之幼稚。他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柳承宗深知,金钱几乎可以令男人避开所有尘世间的困苦,但却往往招致最深重的灾难:女人。男人想打败男人,需要动用力量、技巧、耐心,有时候甚至需要堡垒和军队。但女人——为你注定好的那个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她就像传说中的伟大窃贼,你的堡垒和军队都对她防不胜防,她在大白天也能徒手轻取你的命运——那本该由你自己决定的命运,此后就拴在她裙角上飘飘荡荡。或早或晚,每个男人都会途经这群美丽却可怕的女人,她们要么把男人变成英雄,要么把英雄送上他们的末路。
与其说柳承宗在生儿子的气,不如说,他替他感到无比的惋惜。足足过了三四天,他才聚集起重新看见那孩子的勇气,第一次把他叫来身边。
柳梦斋一眼就觉出父亲的低落,但老爷子终究是老爷子,没什么能改变他说一不二的气势。正如他曾无数次宣判其他人、其他家族的死刑一样,柳承宗毫无感情地宣判了自己的覆亡。
“小柳,不成啦。”
“不成了?”柳梦斋愣住。
“那次会面之后,唐阁老就再三再四推延我的邀约,看来是不肯施以援手了。那么仅凭我们留门的力量,想要扭转徐钻天和糖蒜联手遮天的局面,胜算着实不大。”
“父亲,您听我解释。那夜里,儿子的确是有些意气用事,但之后已着手弥补了。我已派人传出消息,说那天跟唐奶奶报信的是白玉寺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太,为了替龙雨棠出气的。这些侠义因果最得长舌妇的欢心,散播起来极快。所以,就算唐大公子不能够尽信是龙雨棠坏了他的好事,也不会完全怀疑到我——”
“跟你那事儿没关系。那天同唐阁老见面,我表示得非常露骨,愿倾尽一概财力、人力来助他恢复‘独相’的地位,打掉徐钻天,当时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又再不肯相见,就是判定我们留门没救了。”
“父亲,您先别急,我还在监视‘那个女人’,只要她露出狐狸尾巴,事情马上就会有转机。”
柳承宗显然很清楚儿子所说的“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但他并未提起一丝精神来,只敷衍着道:“你那边继续进行吧,但也别抱太大希望。凡事赶早不赶晚,我已经开始寄顿钱物了,真到了无法回旋的地步,咱至少得藏下些东山再起的资本。”
“不可能!”柳梦斋听得连小腿肚子都凉了,他不敢再往下听,急慌慌打断了父亲,“不可能,就算张尚书倒台,可父亲您还有别的靠山石呀,冯大人、钱大人……”
柳承宗忽而抬起头来,“你不一向冲我嚷嚷说,天天贴这些人没用吗?说这帮官老爷永远只把我们当下等人,用人向前不向后。怎么这阵子,你又指望起他们来了?”
在短短半年前,柳梦斋还会认为这一诘问是出于老家伙的顽固和挖苦,他也将以同样尖刻的还击来证明年轻人的独特、局外人的清醒。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父子间那剑拔弩张、彼此敌视的二十年已告一段落。近来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他听父亲讲述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如何算计他们的朋友和敌手,少年时曾令他掩耳逃走的阴暗如今却听得他屏息凝神。他已身体力行地理解了什么叫“人在江湖”,他学会了妥协和隐忍,对背叛和欺诈心平气和,他变成了自己一度蔑视的那种人,而且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庆幸。他之所以不再执着于揭穿假象,也不再渴求真相,是因为他慢慢看见了全貌——通过父亲那洞明世事的老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