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承苦笑, “你瞧他这样子, 只怕心里早有数了。咱们又何必瞒他。”
说着,又顿了顿, “何况,咱们也没资格瞒他。”
织锦眼睛里漫上泪水, 握着他的手臂慢慢垂下去, 再说不出来话。
谢谌走进房间, 三人相对而坐,往日总有说不完的话, 今日却一片沉默。
最后, 还是谢谌先打破沉默,他一字一句, 分析得认真, “我曾猜测我是师父和锦姨的孩子, 你们是因为某些原因将我丢下,所以在我长大后,才会对我百般补偿。可听师父方才的语气,不是这样,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所以……我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些微微的颤抖,是捕捉到希望的期盼,也是对未知的恐惧。
看他这个模样,窦承一双凌厉的鹰目也染上红色,他攥紧拳头,起身走到谢谌的跟前,咚得一声跪在地上。
织锦也跟着跪在他的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谢谌怔住,忘了伸手去扶。
其实早该猜到的,窦承夫妇对他并不是讨好、补偿,更是另一种虔敬、顺从。
那不是对于晚辈的态度,更像是……
窦承说出了他心里的答案,“你是慧贤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是今上的真正嫡长子。”
慧贤皇后的血脉……
谢谌瞳孔猛然一颤。
所以,他才见不得自己去跪拜太子。
以至于在太子第一次到窦府的时候,织锦特意来寻他,就是不想让他和太子碰面。
原本的尊卑颠倒,他们怎能接受?
从前的种种怀疑和猜测在答案面前,瞬间捋成一条笔直的线。
一桩桩,一件件,谢谌由今回溯,想到他和织锦见到的第一面,那欢喜的姿态下,分明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庆幸。
所以,他本是要死的么?
谢谌如此想着,便也忍不住问出声,那一瞬间,他分明在窦承眼底看见一抹戾色。
窦承不再避讳,“该死的是他们。”
-
二十年前。
先帝的三个嫡子争抢皇位,最后落得三败俱伤,为稳固朝廷根基,先帝扶持庶子宋温,为她娶了苗家大小姐苗繁映为正妻,并把他原本的心上人林奉云,远嫁到了襄州蒋家。
但是宋温对于苗氏并无任何男女之情,直到后来宋温登基,对于苗氏的态度才终于有了些许的缓和。
可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宋温便再度遇上了林奉云,就算群臣劝谏,也要将她重新纳回后宫。
苗氏正有孕,听到这件事后,惊厥之下早产生下嫡长子,正是谢谌。
这些旧事,说是皇室密辛,实际上在民间传得人尽皆知。
谢谌就算不关注这些事,也曾听过这些一些议论。
苗皇后生下皇长子的时候,林氏那边也被发现有孕,且不是皇上的,而是她前任夫婿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皇帝心中的天平依旧没有倾斜向苗繁映。
苗氏一族因此不满,联和众朝臣,上书逼迫皇帝赐死林氏。
苗氏百年氏族,家大业大,朝中势力亦是枝繁叶茂,不容小觑。
可他们却忘了,宋温性子再温和,却终究是皇帝。手中权力不容任何人威胁。
一场动荡之后,苗家被连根拔起,面皇后自戕于宫中,刚出生没多久的皇长子也被一把火烧死。
临死之前,这位皇长子甚至没有取名字。
因为苗家谋反叛乱,被满门抄斩,以至于后来民间议论,再提到这位皇长子的时候,都静悄悄地背着人。
仿佛说一句话,都能尝到十几年前的血腥味。
谢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窦府,回到廷安侯府之后,也浑浑噩噩的,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在房中闷了三天,等到第四日,临近黄昏时,他才换了一身外出的常服,但是谁也没告诉,就连最亲近的荆阳都没有带,自己一个人悄悄到了鹊云巷。
织锦说,她脸上这道伤疤就是抱他出宫时,摔在小路上被划到的。
他问是在哪,织锦说,是鹊云巷。
鹊云巷在城南,虽然看上去偏僻安静,实际上前面街上坐落的都是皇亲国戚的宅院府邸,只不过都是些不得宠的公主郡王罢了。
他如今是在南巷,拐上北巷,是去往窦府后门的近路。
谢谌走在安静的巷子里,远远望去,能隐约瞧见一角琉璃塔尖。
纵使没有进过大内,他也知道,那是凤和塔,林皇后三十岁生辰时,皇帝为她祈福修建的。
那是整个京城最高的一幢建筑,只要在城内,无论在哪个方向,都能看到塔尖。
每年七夕节,除了拜织女逛庙会,年轻的男女还会向凤和塔的方向祈求,让自己日后的婚姻,也能如帝后一般和美恩爱。
往日见到如此景象,谢谌只会不以为然。
可原来,那精美华丽的琉璃塔,就是对他存在于世的最大嘲讽。
谢谌无意识抬手,拂过墙面,指腹在粗粝的墙皮上擦出一道红痕,可他不觉得痛,反而变掌为拳,咚得一声锤在墙壁上。
四根骨节处血肉一片模糊,院墙里垂落的桃花枝叶被他的力气带得摇晃,几片花瓣飘落,掉在他的手背上。
不知为何,谢谌忽然想到他与宋善宁并行回公主府的晚上。
花瓣卷进掌心,被指尖狠狠撵成花泥,黏腻的触感让他不适,他随意走进一家食肆,没点菜,先到后院借水净手。
洗完,正看见日落余晖洒在庭院之中。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条巷子里消磨了一天的时间。
谢谌无声地揉了揉额角,已过了用晚膳的时间,他一天没吃饭,却没什么胃口,只为了果腹点了一碗素面。
吃完结账,往外走的时候,迎面有一人低头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正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那主仆二人几乎是并行,在这狭窄的小店绕不开,谢谌侧身,主动给他们让路,那两人也没有抬眼多看他一眼,谢谌并不在意,等他们走远之后才离开。
期间不经意地回头瞧了一眼。
不知为何,竟觉得那主仆二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他没有多想,手背生疼,他想找个医馆包扎一下。
拐出巷子,没走多远就看见一间小医馆。
谢谌抬步迈上台阶,却忽然想起那主仆两人为何熟悉。
惠国公府钱兴为。
在码头上,他曾经远远见过他的背影。
他怎么会来这?
这里偏僻,街上的门户都不高,多是不受待见的皇室子弟,以钱兴为的家室来说,不会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那家食肆又小又挤,味道也不多美味,不存在特意而来。
谢谌忽然想到宋善宁。
连窦承这等粗心的武将,都察觉出帝后是有给她指婚的意向,若是不出意外,这位钱世子就是她未来的驸马,但是宋善宁却又处处撩拨他,一门心思与他亲近。
她不想嫁给钱兴为。
那么钱兴为呢,他会甘愿被退婚?
谢谌心里莫名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当即转身想回那食肆探个究竟,因为动作太急,袖口蹭到手背上的伤,阵阵蛰痛。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窦承的话仿佛回绕在耳畔,“如果不是林奉云,不会是现在这样……”
字字句句,都如淬着毒的冰水,顺着他的血脉灌进去,让他澎湃跳动的心脏一寸寸地冷静下来。
已然过界了。
他对于宋善宁的情感已然过界,他不该再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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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兴为提前命人包下了食肆的二层,凭窗望去,能看见宁阳长公主府的角门。
他在窗前落座,问:“就是这儿?”
高权点头,“咱们的人一直守在这巷口,确实看到永安公主和康平王在一起。”
“康平王。”钱兴为默默念叨一遍,“怪不得能查到纭娘那边。”
他的语气里多了些轻蔑,“宁肯和一个浪.荡败家子混在一起,都不愿意嫁给我。”
高权见他脸色不好,连忙顺着他的意说:“她出身一般,眼界更差,瞧不上您,是她有眼无珠。”
钱兴为勾勾唇角,“的确有眼无珠,我却更感兴趣了。”
他不由得想起初见宋善宁那日,是在一场宴会上,骄矜明艳的美人在廊下赏春,薄薄的日光打在侧脸,将她的肩胛轮廓都镀上一层薄金。
纵使阅女无数,他也不得不承认,宋善宁是她见过最美的女人。
之后,与皇后提出交易,求取,他每一步都算得清楚。
却没算到,她会如此不知好歹。
他抬手,拨了拨指根的翡翠扳指,眼底有凉薄的狠厉一闪而过。
倒也无妨,反正她愿不愿意,都会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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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善宁是快到晚膳时收到宋彦成的消息的,依旧是个陌生的小厮,但手里拿着康平王府的腰牌。
上次便是如此,她当时问他,怎么这次派来的小厮这么脸生。
宋彦成答,亲近的小厮怕太过于打眼。
见宋善宁摩挲着腰牌不放,小厮忍不住催促,“殿下?”
宋善宁回过神来,问:“你家主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