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的目光在沈棠脸上停了一瞬,淡淡开口:“沈姑娘要出宫?”
“……”
往日宋凝绝不会与她多说一句,沈棠也摸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只得斟酌着语气,秉着少说少错的真理,答道:“是。”
一时寂静无声。
宋凝看了一眼绞着手指的沈棠,嗤笑一声。
他并无看戏的喜好,自是懒得管沈棠这是又唱的哪一折。
于是宋凝再度开口,“你要一直杵在这?”
语气不急不缓,偏生听起来带了一丝刻薄。
沈棠浑身僵硬的站在那,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动弹一下,又惹了他的不快。
可她实在不明白,自个站在这又如何招惹他了?
裴琰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善意提醒:“沈姑娘,您挡住殿下的路了。”
沈棠豁然抬头,方才不曾注意,她站立的方位,正巧将宋凝一行人堵住。
沈棠张了张唇,最终什么也未说,只老老实实的退后几步。
宋凝朝沈棠走近一步,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眸色微凉,“沈姑娘,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多了,便不新鲜了。”
说罢,他没有再看沈棠一眼,负手朝宫外走去。
沈棠伫立在那里,浑身僵硬,被汗水浸湿的里衣贴在背脊上冰冷刺骨。
待一行人走远,她才渐渐缓过来,攥了攥袖口,朝宫门走去。
出行所用的马车外观看着并不打眼,车内却舒适宽敞,不仅铺了丝绒软垫,还摆放了一个小茶几,点心茶水应有尽有。
沈棠掀起轿帘一角,打量着街上光景。
午后燠热,路上摊贩顶着日头摆摊谋生。一路过去,街道两旁店肆林立,人声鼎沸,一派市井烟火气。
很快,城东便到了。
绿芜搀着沈棠下了马车,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处繁荣喧嚣,心头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滋味。
她是有多久不曾见过这般光景了。
“姑娘,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绿芜出声,打断了沈棠的思绪。她顺着绿芜的视线望去,眼前是一家不显眼的店铺,木匾上刻着三个烫金大字。
临绣坊。
大魏民风开放,尤以天子脚下最甚,女子自立女户者居多,抛头露面汲汲营生的更是不在少数。
临绣坊是家老店,传承几代,现任东家就是名女子。
不过,沈棠今日并不是来寻这位女东家的。
她走进铺子,随手拿起一把团扇打量,其上绣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神态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这倒是她不曾想到的,这店铺瞧着不起眼,绣功倒是不输闹市中的大绣坊。
女东家见来了客人,忙迎了上来。
这做买卖的,必须得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沈棠身上的软缎一看便是上乘料子,发髻上簪的更是宝月楼新出的珍品,而她身后的丫鬟,同样衣着精致,落落大方。
一看便是出手阔绰的大主顾。
果不其然,沈棠连眉头都未蹙一下,一口气买下临绣坊一月才能卖出去的数额。
末了,她的目光落在一名默不作声的女子身上,然后掏出一锭金元宝,“啪嗒”一下重重搁在柜台上。
“还有一笔买卖,我想和这位女先生谈谈。”
临绣坊真正的幕后东家,便是面前的这位女子,薛神医唯一的后人——薛姮。
薛姮看着不过三十有余,却形销骨立,身上一点肉都看不见。
她看着沈棠,强笑道:“姑娘说笑了,我只是绣坊的一名普通管事,若要谈买卖,您与我们东家详谈便是。”
沈棠环顾四周,笑着问:“若是我要谈的是……锦霜呢?”
薛姮脸色蓦然一变。
“姑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方才招呼沈棠的女东家即刻闭了大门。薛姮引着沈棠进了内室,为她送上一杯好茶。
茶盏刚搁下,她的手便被沈棠扣住。
“薛姮姑姑。”沈棠对她笑,“你的手怎么了?”
薛姮瘦骨嶙峋的指间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痕,其中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还有些许残破。
薛姮看着沈棠,慢慢沉下了脸:“你到底是谁?又如何会知晓……锦霜。”
“姑姑不必紧张。”沈棠慢慢松开她的手,正色道:“锦霜姑姑与我有恩,我此次前来,是想替她雪冤。”
薛姮吃了一惊,狐疑地望着沈棠。
沈棠从怀中取出一枚暖玉,郑重其事的递至薛姮眼前。
薛姮一看之下,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锦霜姑姑曾与您一同在女医署当差,记得幼时我曾生过一场大病,是她日夜照拂我……”
沈棠眼眶泛红,“那时我姨母只是个不受宠的贵人,便求到了先皇后跟前,遣了锦霜姑姑到忠勇伯府为我治病,若不是她将这暖玉赠与我,替我除中热,疏血脉,棠棠定然早就没命了。”
沈棠这番话纵有夸大其词,可锦霜对其却有照拂,倒是不假。
第7章
薛姮盯着暖玉,仿佛又置身过去。
她与锦霜,都曾任女医署女官。
深宫之中鲜有真情,薛姮与锦霜却亲如姐妹,相互扶持共经风雨。
直至那件事发生。
十年前,元后生子血崩,圣上发怒欲杀所有太医,幸得太后及时出面制止。
而后,太医令呈上奏书,称皇后血崩皆锦霜所为,言其怀恨在心,在临产药中下毒,使元后难产而亡。
人证物证俱在,任凭锦霜如何喊冤,最终还是被推上了断头台。
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其中云谲波诡恐怕不仅仅是死一个女官那般简单。薛姮纵是有心为锦霜翻案,一旦触及个中人的利益,暗箭难防间恐已身首异处。
薛姮忍不住触碰指间纵横的伤痕,从回忆中一点一滴抽神,“姑娘前来,不是只与我叙旧罢?”
沈棠自是另有所图。
她不再拐外抹角,直奔主题,“姑姑手中有一味药对我很重要,我想与你进行交换,交换的条件便是——”
沈棠倾身向前,一字一句。
“为锦霜姑姑翻案。”
薛姮神色一变,“你如何会知晓这段旧事?”
沈棠理了理云鬓,“元后薨逝时,我姨母已入宫,她与锦霜姑姑素来交好,今日之事,也不全然是棠棠自个的主意。”
沈棠只能拿皇后当挡箭牌。
她总不能解释,那些陈年旧事都是前世从宋凝处听来。
薛姮犹豫半晌,眼中闪烁不定。
“锦霜姑姑去了,但家中还留下一位幼弟,听闻他有经世之才,只因罪人亲眷的身份无缘致仕。”
“他是锦霜姑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姑姑难道忍心看他就此蹉跎年华,一身才华磨灭于市井之中吗?”
薛姮沉默半晌,宫中之人狡诈多变,焉知沈棠得了想要的东西,会不会就此翻脸无情。
沈棠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即刻唤了绿芜进来,“你立刻送个口信到忠勇伯府,告诉我父亲,兄长的伴读我已找到,明日便可入府。”
绿芜素来唯自家姑娘是从,领了命便退了出去。
“你要什么?”薛姮终于松口。
“地脉紫芝。”
薛姮一愣。
“姑姑也可以选择不应承,即便如此,看在锦霜姑姑的份上,我也会妥善安置她幼弟。”沈棠道。
薛姮哂然一笑,沉沉点头,“好。”
地脉紫芝虽是稀世珍宝,用来换锦霜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入仕,值得。
这么容易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沈棠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所料。
意料之中,是因为宋凝前一世也是以这两个条件交换了地脉紫芝。
出乎所料,是如今坐在薛姮对面的变了个人,而这个人也能顺利办妥此事。
沈棠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锦霜姑姑一案,不宜操之过急,此事已过去十载,要想寻得证据并非易事,我会与姨母仔细筹谋。”
见薛姮应承,沈棠彻底舒了口气。
她借前世窥得先机,抢在宋凝前头取得了地脉紫芝,此番行为,不但是为救长宁郡主,也是为姨母。
安贵妃急于补过,是怕协理六宫的职权被收回。
若是长宁郡主真出了什么事,钟粹宫难辞其咎。
“前世,姨母薨逝后,钟粹宫头一个对沈家落井下石。”沈棠心想,“如今我虽不知海棠苑内的背后推手是谁,却也不妨碍相助姨母夺势。 ”
沈棠离开临绣坊后,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
不过片刻,他又出现在临街酒铺二楼雅间内。
一袭钴蓝锦袍的男人临窗睥睨而立。
“殿下,奴才去迟一步,长宁郡主所需的那味药,已被人捷足先登。”
宋凝转动玉扳指的手一顿,示意裴琰继续。
“奴才多番打听,发现取走地脉紫芝的竟是……”
宋凝偏头,余光轻扫,见他欲言又止,蹙眉道,“有什么话直说。”
裴琰眼皮子一跳,“取走地脉紫芝的,是忠勇伯府的二姑娘。”
说罢大气也不喘一下,飞速道:“沈姑娘前几日便向皇后娘娘要了出宫的令牌,今儿个辰时便带着丫鬟出宫,直奔临绣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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