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极了多年前叶照跪在沧州城刺史府门口,求他的模样。
“我错了,以后不会任性了。”她的声音又低又细,竟是在向他道歉。
萧晏胸口起伏不定,根本接不上她的话。
她探出纤细的五指,抓住他一点袖角的边缘,咬着唇瓣继续道,“您、以后能不打我吗?阿娘也没有打过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萧晏尤觉心头被压着块石头。
他没想到小姑娘想来是这副模样。
竟是这般无助,求他别打她。
他垂着眼睑看自己一双手,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姑娘寻着眸光,撑起身来,“您是不是也想要这个?”
“那、给您吧。”她竟是将叶照的骨灰放到了萧晏手中,见他不接,还抓着他的手握上,“我以后不会惹您生气了。”
萧晏神思混乱,一点点触上那个白色的罐子,轻轻抚摸,慢慢握住。
案头高燃的烛火,映照在甜白釉罐壁,清晰映出女童带笑的面庞。
萧晏猛地清醒过来,只豁然起身,道,“她是你阿娘,理应陪着你。我、我同她萍水相逢,如何可以占着她?”
这是去岁四月里,小叶子说过的话。
到今天,他认了。
再不敢同她争。
小叶子便不再说话,搂着罐子躺下去。
至此之后的每一夜,她都抱着阿娘睡觉。
萧晏很怕她着了心魔,怕她会神志不清。
但是都没有。
一个月后,她能下榻。
早春二月,料峭时节,她披着厚厚的缎面斗篷坐在窗边读书,练字。写完了,便交给陪在一旁的萧晏。
她手下无力,握不住笔,却还是一日一张的地写着,认真又上进。
两个月后,她身子大好。
便开始走出寝殿,在院子里晒太阳、荡秋千。萧晏来的时候,她亦会起身向他行礼。宫中的规矩,天家的仪容,她秉持地很好。
又半年,她舒展了筋骨,恢复了精神气。
十一月底,跟着萧晏去骊山冬狩。整整两月,辞旧迎新,在骊山上又长大一岁。
她骑在马背上,射来野兔,麋鹿,棕狐。鹿和兔,她取了肥嫩的部位,生火烤炙,送去萧晏佐酒,狐狸剥了皮让司制给他做护膝。
建安四年,小叶子九岁。
诚如她一年前在床榻所言,再不任性,不惹萧晏生气。
甚至,从这年的春日开始,她将学业搬到了勤政殿。
萧晏早朝时,她便在偏殿暖阁给他做膳食。他下了朝回殿开加议会,她便在一旁完成功课。
散会,她将煮好的汤水奉给他,自己在旁边与他一道用下。
除了话少,沉静,萧晏寻不到不好的地方。
阳光洒下来,将隔案几对坐的两人身影并在一处,担得起岁月静好。
甚至,他觉得阿照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也能安心的。
只是深夜里,萧晏时不时去承乾殿看她,见她搂着骨灰梦靥,到底心有余悸。
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改了称呼,再不唤他陛下,只肯称殿下。
萧晏不是不爱听,实乃每一声从她口中唤出的“殿下”,都会将他拉回旧日时光。拉回到秦王府,和叶照在一起的时候。
他从未忘记过叶照,只是害怕孩子还在恨他。
他看着她认真书写的字,回想她分毫不差的礼仪,抚摸她送给他的护膝……
孩子也想对他好的。
怪只怪自己,当年那一巴掌,打退了她。
他安慰自己,时光漫长,只要他努力,还是有机会将她养得肆意活泼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年秋天,落了第一场白霜后。
小叶子改了胃口,当是吃腻了司膳处的点心,破天荒再次扯住了他全部的袖角,“殿下,能寻点旁的点心给我吗?”
她的眼睛亮的晃人,盛满秋日午后的细碎日光,模糊笑意。
萧晏很是高兴,她终于又开始主动开口。
有了一点撒娇的样子。
于是,宫外朱雀长街上的百年老字号“甘华斋”里的掌勺,被萧晏整个拎进了皇宫。
霜方糕,两色豆黄,水晶椰蓉,贵妃红……三个掌勺并着整个司膳处,轮番做了□□日,流水般给小公主试用。
小叶子趴在案桌上,自己尝一口,再喂一口萧晏。
眉间松开又皱起。
萧晏揉着她眉宇,“还不满意?那且等等,朕已经下了诏令,下月外邦进贡,且看看他们有何新鲜的吃食。”
小叶子拨下他的手,两只小手拢上一只大掌,摇头,“阿娘给我做过枣泥米糕,可惜吃不到了。”
被她细嫩十指揉搓的掌心,生出细汗。
萧晏深吸了口气,反手握住她,“可记得怎么做的?朕给你做。”
小叶子抬眸看他,笑着告诉他烹制的方法。
红枣风干,碾碎成瓣,和入米团中,上架蒸熟即可。
若有细糖,撒些更好。
听来容易,只是萧晏还是红了眼眶。
阿照给她做的,定然没有细糖。
细糖是稀罕物,寻常人家都是拿来作佐料的,平素根本舍不得用。
何论她们。
萧晏入了小厨房,让司膳备足了细糖。
想定要让女儿甜个够。
只是想归想,做归做。
大叶皇朝的皇帝陛下,撸起袖子却有些发憷。
他的一双手,尸山血海里握过长剑,楼台亭阁中绘过丹青,偏不曾在这阳春之水中泡过。
于是,第一回枣子去核不甚干净。
第二回水太多没有和好面。
第三回水太烫醒不出面。
第四回火太大没出锅先出了焦味。
……
小姑娘等得昏昏欲睡,趴在案桌上软绵绵合上眼。
他看见,擦干手,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抱着送去寝殿,回头继续开灶再做。
从来聪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这年入冬之时,他做的枣泥米糕已是香糯软滑,入口即化。
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包饺子,做面片汤,熬粥炖小菜。
时光匆匆,他还能养她几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机会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叶子刚到十岁,萧晏便已经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实也不算早,按风俗,女子十三可定亲,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个大叶朝,他觉得无人能配上小叶子。
又是一年秋风催落叶。
他端着微微放凉的枣泥米糕,颠颠捧给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层惧意。
去年虽是头一回做,但后来反复练习,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叶子没有吃,只轻嗅过,弯下新月一样的眼睛,道了声好香。
然后喂给他吃。
夸他厉害,竟然真能做出来。
甚至道,阿娘都没您手巧。
她一块块的喂给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两盘,一点都不曾剩下。
“会不会有点撑?”她问。
萧晏无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撑不撑的事。
萧晏幼时用药常吐,后来又连遭打击,叶照两次离别,生离和死别,都让他自我糟践过一段时日,三餐不规整,杯酒不离身。如此彻底伤了脾胃。
用不了这般黏腻的点心,更别说整盘整盘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苏合赶来时,他已经吐得发虚,到最后胃中出血,从口鼻喷出。
这一年,依旧未能幸免。
糕点一方方喂入,萧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依旧如此恨他。
他强忍着难受,伸手摸她面颊。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叶子的额上,自左边眼角至眉间朱砂,顺着眉毛的弧度,绘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绘瓣,映着霜雪面庞,自是另一番娇妍丽色。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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