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温怒视着她。
贤妃也怒,眼眶泛红。
“是七郎的。”贤妃落下泪来,“那两支箭头上占的毒,苏先生为救他性命,硬生生从他骨头上刮下来的毒……”
贤妃泣不成声,擦了一把眼泪,“攒在那里,用来研制解药,我遂要了来。要来,一点一滴避着太医院喂给你,累积到今日,了结你!”
“为何?”萧明温道,“非朕害他,是叶氏那个贱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纵是他娶叶氏,何至于此?”
“当年……当年朕就不该迎你回来,你个毒妇!”
贤妃看面前睚眦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纵着他,又如何?且不说她本就是七郎挚爱。您难道忘了,一锤定音同意娶叶氏的,是赵皇后。她其心何在?她活着时,你又如何没有胆量去质问她?”
“罢了!”贤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议。有时我甚至想,若没有您,我或许可以和赵家妹妹做个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问我为何?”贤妃轻叹道,“您说为何?”
“您再活着,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经看见七郎大婚那日失了叶氏的模样,却还是对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过七郎……”
“为她 ……七郎盗了婀珠的骨灰……朕岂能容她!”萧明温扯着被子,面色紫胀。
“赵皇后本就不愿与你同椁,你若不是这般执念,遂了皇后之愿,今日何至于此?你口口声声真爱皇后,其实大抵爱她何处,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妾身亦想明白了,按理您这样一个亦是寒门出身受过苦痛方上了天子位的帝王,如何不能爱惜底层百姓,要这般不喜叶氏,借着叶氏宣泄对我的不满?大抵是因为,你坐上那位置,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不过是为了您自个的利益欲望罢了。”
“你,为君无德,为父不慈。”
“我不能再让你这般戕害孩子了,我也软弱得够久了,今生到底为止吧。”贤妃看着渐渐止了动静的人,趁他还有声息,只轻声道,“你且放心去。你为帝王,死后自入帝陵,永远的孤家寡人。”
“至于皇后,她的骨灰当日跌散在西郊码头,如今勉强敛了些。想她到底真心待过七郎几年,妾身会帮她如愿。将她们一家三口的都放在一起,送到扬州去。离你远远的。”
“你安心去吧,往后余生,妾身会带着孩子们好好过的。”
榻上人喷出最后一口血,终于散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一双眼睛却始终不曾合上。
*
昌平三十年二月十二,天子萧明温崩逝。
因太子萧晏尚且昏迷中,遂由湘王萧旸暂理国政。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有臣子提出,为保社稷安稳,由湘王直接继位。然萧旸当即拒绝,只道太子尚在,且品行贵重,他亦不会行此僭越之事。
是夜,叶照回到旧日府邸。
林方白和钟如航寻到她,道是,“殿下曾留话,若他遇上不测,且由湘王继位。”
二人遂拿出萧晏手书交给叶照。
叶照坐在床榻,摸索着抓上榻上的手,低声道,“去给湘王处理吧,他做任何决定殿下都不会有意见的。”
萧旸没有同意,他不良于行,而萧晏说不定那日便醒来了。
纵是朝臣时有催促,他亦只道再等等。
自是等萧晏的醒来。
无人不等着、盼着他的醒来。
可是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榻上,半点反应都没有。
叶照尚且有耐心,能够抱着他,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便已经很知足。
她独自过了很多年,觉得此刻已经比她一人时,好多了。
她甚至向苏合学了按揉推拿的手法,每日给萧晏擦洗,推揉,让日子尽量过的规律而充实。
白日里,闲下的时辰,她会在院中练武。练出额头上一层细细汗珠,然后握着他的手给自己拭汗。
小叶子便在一旁嘀咕,“殿下最爱干净,他给你擦完,我又得给他擦一遍。”
并无不妥的话,但叶照闻来却有些生气,“你为何不唤他,他是你阿耶。”
“他不醒,我就不喊。”小姑娘跺脚、堵着气。
叶照默了默,冲着榻上人道,“听到没?”
自也无人应他。
她咬着唇瓣,将孩子抱在膝上,低斥,“活该。”
四月末的时候,慕小小顺利诞下一个儿子。
满月宴上,叶照将孩子抱在怀中哄逗。
小叶子告诉她,“小堂弟眼睛、鼻子长得像姨母,只有嘴巴一点点像姨夫。”
叶照轻哼,“这才对,不像某人没一处随我。”
小叶子今年六岁了,洛阳高门的人大都见过她。
凡见到她,都说同萧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夜,叶照靠在萧晏怀中,给他讲小侄子的模样。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十月丹桂飘香。
这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晚意。
经大婚一事,府中诸人自不待见她,然叶照却依礼接待了她。
她记得,那日江畔,萧晏说已经同她两清。既如此,上门便是客,斟一杯茶亦不是不可以。
陆晚意也没有多言,只道是无意中得了一个偏方,或许对昏迷不醒的人有效,道是可以试试。
叶照含笑谢过,转手交给了苏合。
陆晚意道,“妾身能见一见殿下吗?”
叶照默了默。
“妾身要回安西祖宅,想同殿下告个别。”
叶照将人引入内室。
陆晚意看了眼,拱手向榻上人叩拜,转身想对叶照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亦觉无从说起。
半晌,她红着眼道,“叶姐姐,你、生了好多白发。”
叶照笑笑,“算我提前与他白首。”
秋去冬来,春又回。
转眼又是一年。
昌平三十一三月,回纥犯境。
国无主君社稷不宁的话再度响起。
叶照入湘王府,跪请萧旸登基。
“我来说这话,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社稷,只是为了我自己。”叶照对着萧旸道,“师父,”江山这副担子太重了。便是阿晏醒来,我亦不想他再承受,我想他陪我过些简单的日子。且如今当口,确乃不可无国主,劳您承了这份辛苦吧。”
四月初八,上上吉日。
湘王萧旸继位,改年号清泽。
清泽,乃其胞弟之字。
萧旸颔首,“他年论政,史书工笔,但凡论起朕之天下,必当有吾弟清泽二字。”
清泽元年,喜事甚多。
七月里,边境告捷,回纥退兵。
叶照给萧晏喂药,“如今师父继位,新人辈出,边境尚安,你放心吧。”
九月末,皇后慕小小再度有孕。
叶照坐在榻畔,唱完曲子,抚着自己小腹哼道,“阿姐他们都二胎了,你这辈子一个都没呢,出息!”
十二月底,落入山崖两年半的原安西刺史李素终于被寻回来,襄宁郡主在朱雀长街施粥一月以谢恩德。
叶照窝在榻上,掌中化处真气给他调理内息。事后蹭在他脖颈咬他,“过年了,他们都成双成对,就我一人。”
“萧清泽,我想改嫁,我不要一个人。”滚烫的眼泪落下,染红他的衣领。
如此又是一年。
清泽二年的夏天,萧晏昏迷的第三个年头,半生杀伐不信神佛的叶照在大慈恩寺请愿。
寺中明觉大师观其面向,道,“女施主杀伐过甚,双手染血,若愿意消除业障,当是心愿可请。”
叶照问,“如何可消业障?”
“女施主本有慈心,乃为血染。可于佛前坐禅十年,业障可消。”
叶照又问,“这十年,可是需锁在佛前,不见世人?”
明觉颔首,“施主好悟性。”
叶照摇头,“相比十年生离换我夫君并不确切的苏醒,我宁可一生业障守着他。我无惧他不醒,他亦不会嫌我血腥。”
然而,话虽这般说,叶照终是凡人,在无尽的等待中,尚且崩了心态,失去耐性。
清泽二年十一月,萧晏昏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叶照终于受不住。
初时,她以为只要守着彼此,她一样能过好每个日夜。
然到此刻,她发现根本不是的。
她很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让她有了亲人,有了家,他给了她完整的爱意和温暖。
他会哄她、笑她、呵她,抱她,亲她……
他们有情人,做最快乐无悔的事。
那么现在,她要如何面对一个不能言语动作的他?
要如何面对仿若已经没有了他的日子?
若是一生处在黑夜,她可以不求明光。
可是见过太阳的人,要她如何忍受后来的漫长又冰冷的夜!
清泽二年冬,洛阳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叶照求了苏合,求他帮她入梦,让她看一看前世岁月。
她想,今生这人为她悔婚、替她挡箭,天上地下寻她。
他这样爱她,那么前生没有她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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