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嘉玉摇头:“山路不是你我开的,他们一心进山,纵使我不答应,他们就不会跟上来了吗?”
都缙没想到这一层,又听他继续说道:“何况其他人的身份虽未可知,但方才那商贾打扮的小公子,应当是南宫家的人。”
“错金山庄的人——”都缙诧异道,“师兄是如何知道的?”
“他身上所穿的布料出自江南云景阁,那是南宫家的产业,他们送去本家的料子会多缝制一层云菱纱,能防刀枪。寻常豪绅用不上这样布料,他们主仆三人身上的衣料却都是这种。”
错金山庄是江南武林鼎鼎有名的铸剑世家,都缙闻言不禁喃喃道:“错金山庄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他想了半天,自然想不出原因,但又想到什么,大惊失色,“师兄既然看出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会不会也已经看穿了我们的来历?”
“知道了也无妨,我们此行与他们应当并无交集。”
都缙这回下山只是受师门之命保护卫嘉玉,实则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进山去找什么人。但卫嘉玉做事向来可靠,他不主动说,都缙便也不追问,只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错金山庄到底算是名门正派,与他们同行对我们来说,说不定还是一桩好事。”
一想到这儿他又开心起来,不免好奇起另一桩事情:“不过师兄刚才在楼下与那姑娘说了什么,她怎么忽然松口愿意替我们带路了?”
“我答应买下她包裹里的裘皮。”
“就这样?”
卫嘉玉回忆起楼下的女子,目光澄澈纯直,行事全凭喜好,像是山间的小兽:“掌柜的说她之前去城里卖货,因为城中出来凶案这才提前回来,我猜她进城要卖的东西多半还没来得及卖出去。我将她没卖出去的货买下来,能免叫她这次白跑一趟。她答应带我进山是承我的情,并非图我的利。”
都缙一听笑了起来:“这姑娘挺有意思,还有些读书人的骨气。”
第二天天不亮,闻玉掐着时辰出门,等走到楼梯口,才发现大堂中已坐了许多人。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是个没什么印象的少年人。闻玉一眼瞧见他身后跟着出门的卫嘉玉,了然地将一个包袱递给他:“这裘皮容易脏,可得仔细点,不过也不必三天两头拿出来洗,沾上灰拿小刷子刷上几下就能干净。”
都缙忙伸手接过那包袱又从怀里递了银子过去,还未来得及道声谢,女子已朝着楼下走去。
一楼坐着的都是今天要进山的人,不等闻玉在桌旁坐下,便有个生得獐头鼠目的小胡子凑上来,递了个名帖:“在下隗和通,正要进山采药,这一路有劳姑娘照顾。”
闻玉见他一身江湖郎中打扮,打开名帖上头一行小字,写着“迷魂香、转世丸、清心明目草,各类神丹妙药,应有尽有;上通天,下知地,当中晓人间,各样江湖传闻,无所不知。”
这种江湖骗子她碰上过不少,但这会儿盯着名帖还是忍不住问:“这个转世丸是什么东西?”
隗和通一听她有兴趣,高深莫测道:“人死之后要入六道轮回,要是怕来世投了畜生道,可吃一颗我这转世丸,保证免入十八层地狱受油煎火烹之苦。”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里头果然放着形形色色的药瓶差不多十几种之多。药瓶上贴着标签,都是各色古怪的名字。
“你的仙丹要真这么灵,你还进山采什么药?”一旁有人从闻玉手里将名帖一把抽了出来,扔回对方胸前。说完又看了眼跟在他身后头发灰白似有重症的老人,劝诫道:“虽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但我看还是正经找个大夫医治才是,别跟着这江湖郎中白白浪费了时间。”
等南宫仰将人打发走,这才回头又瞧着闻玉严肃地说:“你怎么什么人的话都信,这都看不出是骗你的吗?”
闻玉瞥他一眼,觉得他多管闲事,但总是一片好意,便没回声。
南宫仰却又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猛然间阴沉下来:“你昨天不是说你不识字?”
闻玉一顿,这才想起昨天说来敷衍他的话。南宫仰见她这副情状,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由气急:“你之前都是骗我的?”他话里一股子不可置信的怨气,闻玉皱眉:“你怎么什么话都信,这都看不出是骗你的吗?”
“……”
闻玉丢下这句便朝客栈外走去。楼梯下坐着个手持佛珠合目诵经的老僧,闻玉经过他身旁时,老和尚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看了过来,抬手同她行了个佛礼。
客栈外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雨今早已经停了,外头空气晴朗,草尖上还悬着露珠。
卫嘉玉缓步跟在她后头,出发前仰头看了眼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太阳从山峰后漏出一点霞光,山巅金顶看上去更加遥不可及。闻玉望着远处山巅,双手合十闭眼无声诵念。山风吹过,风里细密的水汽沾在她的额发上,在晨曦下她如朝圣的旅人那样庄严,又如神女般圣洁。
他忽然想起昨晚众人走后,伙计玩笑般随口同他提起的称呼。在这里,他们这样称呼她——“被山神庇护的女儿”。
第4章 封鸣
山中的清晨来得似乎总比外头要早些。
林中天色刚蒙蒙亮,闻玉便叫四周的鸟叫声吵醒了。她自小在这山里打猎,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在树上睡了一晚也不觉得腰酸背痛。等从树上跳下来时,林中众人还个个闷头睡着。时候还早,她也不急着将人叫起来,便独自朝着溪边去洗漱。
清晨,对岸的树林中雾气已经渐渐散去,山间万物静谧祥和,呼吸吐纳之间仿佛就能褪去旅途中一切的疲惫。闻玉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余光注意到身后有个人影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南宫仰站在几步外,见她注意到自己,露出几分紧张得神色,随即别开脸,半晌没有作声。
闻玉没有理会他,自顾用溪水简单梳洗一番,起身时南宫仰还站在身后,这么会儿功夫,像是终于在心中打好了腹稿,颇为别扭地抿了一下嘴唇开口道:“我听说昨天是你救了我……”
闻玉没说话,大约是想听听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清晨的林中,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她脸上,南宫仰见她神情如冰雪,眉目却似清晨含露的花蕊幽深艳丽。有水珠便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唇上晕开,衬得唇色如血,不由就叫他想起昨日失去意识前,朦胧中最后看清的染血唇瓣,一颗心不知怎么就跳得快上几分,竟将之前心里想要说的话全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闻玉见他说到一半又没了下文,终于微蹙起眉头。
南宫仰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别开眼轻咳一声:“我……我来跟你道谢,昨日是我行事莽撞,还差点连累了你。”
听他大早上特意跟过来是为了道谢,闻玉面色稍缓。她原以为南宫仰是个锦绣堆里出来的少爷,为人自负行事张扬,没想到也知道道谢认错,倒也不全是个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没有下次就是了。”
南宫仰心中一松,又想起另一桩事情来:“对了,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他昨天在林子里发现一个陌生脚印,醒来后还没来得及和其他人说过,但经过一晚上,却越想越觉得古怪。客栈的伙计分明说过这时节没人会冒险进山,那么这林中的脚印究竟是谁留下的?难不成这山里除了他们,当真还有其他人?
闻玉听完他说的话,也觉得蹊跷。此时天才刚亮,其他人还没起来,她思忖片刻,很快下了决定:“你在哪儿发现的脚印?带我过去看看。”
二人跨过溪水,又一次走进昨日遇蛇的树林。南宫仰虽不记得具体的地点,但好在闻玉还想得起自己昨天是在哪里救下的他,于是没花多少功夫,二人就找到了昨天的那棵树。
“在这儿。”
南宫仰扒开草叶,闻玉果然瞧见树根下一个脚印。白日里再看,脚印更加清晰,看鞋印大小应当是个女子留下的。这山里如今除了闻玉,哪还有其他女子?南宫仰神情严肃,微微收紧了手指。
闻玉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你知道这脚印是谁的?”
“……不知道。”
闻玉看他一眼,见他不愿说,于是也没有追问,拍拍手又站起来:“走吧。”
“这就走了吗?”南宫仰惊讶道,“这山里或许还有其他人。”
“这脚印应当是两天前留下的,不过叫草叶遮挡着才没叫雨水冲刷掉。两天过去,这脚印的主人要么已经顺利进山,要么已经困死在山上。”闻玉冷淡地抬眼看着他,“你想去找她?”
南宫仰哑口无言,神色间似有挣扎,经过昨天的事情,他也清楚光凭自己不可能在这山里找人,闻玉本是顺路带他们进山,也不可能抛下其他人帮忙去附近找人,何况她说这脚印已是两天前留下的了……
一路上二人没再说一句话,一前一后回到了昨晚露宿的林子中。
其他人已经醒了,正要商量着去附近找他们,此时见他们回来,才松了口气。昨天刚出过事,南宫易文自然是担心南宫仰的安危,剩下的人多半是怕闻玉独自扔下他们悄悄走了,经过昨天一天,众人已经意识到这山中有个向导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