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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金枝 (林起笙)


  他倾身俯首, 去听初沅的微弱呼吸。
  这时, 锐利的锋刃忽然就带着冰凉, 贴在了他的颈侧。
  小姑娘软糯的嗓音里显然抑着几分轻颤:“不许动。”
  初沅睁开眼,故作镇定地拿起匕首要挟他。
  这把匕首是仓促离开关雎苑之前,她在桌上随手拿来,用以防身的。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昏迷,而这所谓的溺水,也只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故意装的。
  ——她跟着谢言岐去温泉那趟,虽然没有真的学会凫水,却还是对水中闭气的要诀,有所把握。
  只可惜,最开始落水的时候,她被浸湿的衣物拖住了动作,没能及时将匕首抽出,以至于错过先机,等到了现在。
  毕竟她不会凫水,总不能在中途反抗,最终落得个溺亡的下场罢……
  初沅咬住下唇,警惕地将匕首握紧,朝来风逼近几分,随后支着地面,缓慢坐起身来。
  来风配合着她的动作,往后退了些许。
  脖颈紧贴刀刃的地方,隐约浮现一道血痕。
  他倒不觉得痛,只安静地看着她,眸底噙着浅淡笑意,“幸好姑娘没事。”
  他这话听来,怎么,反倒像在关心她似的?
  初沅颦起秀眉,终是借着朦胧夜色,瞧清了他那张略显眼熟的清秀面庞。
  她不经有片刻的愣怔。
  她记得,这人是关雎苑的仆从。
  曾经,还给过她一把伞。
  但这并不足以让她放松警惕。
  他莫名其妙地把她从船上拽下去,谁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初沅极力稳住气势,美目瞪圆,然,略微颤抖的声线,却还是无意间显露了她的紧张无措,“你、你到底是谁?”
  来风跟随皇后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到底是有的。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虚张声势。
  以防她受到惊吓,来风顺从敛目,斟酌着说道:“奴婢来风,是奉命来接公主回宫的。”
  “公主,回宫……”初沅轻声呢喃着这两个字眼,迷茫地眨了眨眼。
  来风也不顾匕首还架在他颈侧,话音落下之时,便徐缓俯身,跪倒在她跟前。
  锋锐的刀刃瞬时擦过脖颈,沾染殷红血色。
  他却好似未觉,声音清润温和,字句清晰,“是的,殿下。”
  其时风起,吹动芦苇摇曳不止。
  胧月微凉,万物沉寂。
  初沅濡湿的乌发贴在脸颊,愈发衬得她雪肤的莹白。
  没有血色。
  她空举着匕首,许久都不曾回应。
  来风也不急,耐心地伏跪静待。
  像是弹指一挥间,又像是过了须臾。
  终于。
  初沅迟缓地垂下眼帘,看向了匍匐跪拜的来风,阵阵恍惚。
  紧接着,无边无际的漆黑像是潮水一般,汹涌向她袭来……
  来风眼皮一跳,却只见得她的身形宛若落枝梨花,荏弱地倒在了地上。
  他愣神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逆气涌上心头。
  ——是情蛊,再次发作了。


第六十三章
  翌日清晨。
  初沅还是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但扬州这个是非之地属实不宜久留, 来风片刻都不曾停歇地,就带着昏迷中的初沅赶往城外。
  如今,洪水尤未退去, 扬州下辖的高游城一片汪洋。以防时疫横行,吏部侍郎孙云敬决定在十月初六封城。
  距今, 仅余三日。
  来风没敢耽搁, 中途的时候,顺手买了个落难的少女留作丫鬟,临时照顾初沅的起居。
  ——尽管他是个阉人不错, 但公主金枝玉叶, 如今又处于昏迷之中,有许多事情, 并不方便他来插手。
  还是得有个婢女服侍,要好一些的。
  随后, 他便扮作带小妹求医的长兄, 雇船出城。
  各处城门都有官兵驻扎,对来往进出的众人逐一查勘过所,排查疫病,但凡是患有风寒之症的行人, 皆不得出城,立即扣押。
  来风既是奉命赴往扬州,这些该有的文书, 自然也不会缺漏。
  官兵查验过后, 站在岸边规行矩步地询问道:“船内还有何人?”
  来风立于船头, 回道:“是家中的小妹和贴身婢女。舍妹自幼身体虚弱, 离不得汤药, 但现在, 洪水来袭,不少医馆都被冲毁……小妹无法靠药材进补,每况愈下,不得已,必须要出城寻医才行。”
  趁他说话的功夫,官兵登上船只,伸手挑起了曼帘,向船内看去,果不其然地,瞧见了两个并排而坐的姑娘——
  一个梳着双髻,模样清秀,作婢女打扮,约莫十三四岁。
  一个虚弱靠在她肩头,被挡得有些看不太清。
  顾及上头的吩咐,官兵不敢放过任何的疏漏。
  眼见得他就要躬身进船,外边的来风连忙提醒道:“小妹尚未出阁。官爷若是不放心,大可请大夫过来一趟。”
  灾后瘟疫并非小事,尽管各处排查严格,但也不可能草木皆兵,逢人就抓。
  是以,城门前还有几名大夫一道守着,切脉看诊,以防官兵误判。
  可都已经走到这里的百姓,谁不觉得自己身体无恙?堵在大夫们案前的流民,不说成百,那也有数十人。
  被来风这么一说,官兵也不好再靠近查看。
  他站在船头抬首,望向水泄不通的城门,迟疑片刻,叹了声:“罢了,只要不是风热就成。”
  天降横祸,各自都不容易。
  他总不能勉强一个病弱的姑娘家,上岸去和那些人推挤吧?
  配刀的官兵复又舍舟登陆,冲他们一挥手,示意放行。
  船夫慢悠悠地摇动船桨,划开粼粼波澜往城外而去。
  起步的时候,船只陡然一晃。
  斜斜靠在婢女肩头的初沅无力垂手,一块绢帕随之从袖间滑落。
  其时风起,将落地的绢帕吹出船舷,翩翩然落在了水面上。
  就宛若一片飘落的落叶。
  悄无声息。
  来风行至船尾,颇是感激地,遥遥对岸边官兵拱手一礼。
  顺水而行的一叶轻舟,逐渐消失在运河尽头。
  这时,又有另外的一艘船从上游驶来。
  男人端然立于船舷,惠风荡起他的衣摆,上边沾染的鲜血不断被湖水浸湿,又晾干,到如今,只隐约能见到大片深色的痕迹。
  谢言岐面无表情地四顾渺茫水面,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温度,眼尾晕着嗜血的猩红。蛊毒发作带起锥心刺骨的疼痛,使得他紧握剑柄的手不自觉抖动着,明显浮起了淡青的脉络。
  没有。
  这里也没有。
  河水这么冷。
  她在哪儿?
  真气逆流,杀意在胸腔汹涌翻腾着。谢言岐抑着喉间上涌的腥甜,眼前阵阵模糊。
  为什么,他找不到她。
  如果要回京的话。
  她应该,是在这附近啊。
  情蛊的发作,彻夜的未眠,接连的入水,谢言岐几乎是绷紧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在强撑。
  奚平在距离一步之远的地方沉默瞧着他,几次伺机拔刀。
  他有些摸不清谢言岐现在的状态——
  似是情蛊发作,大开杀戒地解决了所有来犯关雎苑的杀手不说,还险些,杀掉了空船而归十五和十七。
  可他又仿佛还有理智残存。
  因为他好像知道,是谁带走了初沅姑娘。
  在初沅姑娘落水的地方搜寻整夜后,他便直奔各处城门而去,逐个排查。
  奚平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都没能打定主意。
  倘若世子在此时没了意识,真的错过了初沅姑娘,那该如何是好?
  可情蛊的长久折磨,万一……世子走火入魔,怎么办?
  就在奚平左右为难之时,谢言岐的目光在渺茫的水面上一滞,看到了那块好似落叶漂浮的绢帕。
  下一刻,他再次跳入水中,朝那个方向游去。
  近乎小心翼翼地,捧起湖水,将绢帕握在手心。
  “世子!”奚平惊呼出声,紧随其后。
  ***
  从卯时到戌时。
  约莫半天的时间。
  来风一行人沿着运河而行,离开了扬州,直到踏进临近的河南道境内,这才换走陆路。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来风就近选了泗县的一处客栈落脚。
  初沅昨日落过水,以防她染上风寒,同行的婢女流萤便在入住以后,遵照来风的吩咐,重新给她擦洗了一番。
  端起铜盆离开之前,流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双眸紧阖的少女——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呢!
  就是可惜,姑娘的命太苦了些。
  从昨夜到现在,她都没见姑娘醒来过呢。
  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病。
  流萤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转道去了隔壁,轻叩门扉,“少爷。”
  听见屋外的这阵动静,来风神情微变,连忙推开支摘窗,将手里的信鸽放飞。待那抹扑棱的雪色彻底隐匿于暗夜之中,他才转过身,去启开了屋门,“有什么事吗?”
  流萤依着旁处所见的模糊印象,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少爷,姑娘还是没醒。”
  来风看着她一本正经、又颇显滑稽的模样,原本迫在心头的那股压力,竟是骤然减去不少。他轻扯唇角,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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