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有不慎,圣人是会疯的。
周瑄推开楹窗,视线幽幽凝在院中的参天古树上,翠绿的银杏叶,密密匝匝,院墙周遭种了一排古槐,正值炎热,蝉鸣不断,聒噪极了。
“再等等。”
他想着,盘算在紧要关头,看谢锳究竟会选谁。
这个念头折磨着他,每日每夜。
他势必要亲眼看到她的抉择。
设局引来的最后一股乌孙贼子,自以为占据了先机。
不过是试探真心的玩物罢了。
若谢锳选他,那么从此以后他可夜夜安枕。
否则,谢楚只有去死。
他要做谢锳心里最重要的那个,谁都不能阻碍。
“陛下,何大将军救出来了,现下安顿在偏殿内,他受了伤,奉御正在诊治。”
窸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周瑄给宋清递了个眼神,宋清会意,立时跃出窗外。
约莫二十几个乌孙人手持弯刀闯进大殿,弯刀染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
周瑄草草抵抗一番,遂被他们劫持,便在一行人倒退往外离开时,行宫大门打开。
谢锳察觉出不对劲,引领的黄门边走边说:“何大将军刚被救出来,眼下在偏殿养伤,陛下正要去看他,娘娘仔细门槛,啊....”
尖锐的叫声,刺的谢锳打了个冷颤。
一个浑身是血的黄门连滚带爬冲过来,一把抱住面前人的大腿,哀嚎:“有刺客,刺客抓了陛下,快叫人,叫宋大人!”
谢锳眼前一白,黄门忙扶住她,更是浑身冷汗。
“娘娘,您先去避避。”
谢锳心口发虚,缓过神来便摇头:“我要去见他,带我过去。”
乌孙人被围住,谢锳过去时,周瑄被他们的头领拿弯刀勾住脖颈,刀刃割破皮肉,有细细一条血痕。
看见谢锳,他抿着唇角,肃声道:“回去。”
谢锳双腿发软,却又忍不住上前。
周瑄望着她,余光扫到屋檐后的宋清。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他就只想要个明确的答案。
一点都不过分。
“谢锳,别过来。”
他隐隐期待着,莫名的兴奋面上分毫不显。
谢锳转过头,仰起脸来四处张望。
少顷,她试探着喊道:“阿兄?”
没有回应。
谢锳咬咬牙,再度喊道:“谢楚,出来!”
枝叶晃动,谢锳顺势看去,有道人影倏地跳下,身形,面巾下的眼睛,她知道,是谢楚。
阿兄竟与乌孙人勾结了。
谢锳不敢相信。
因为她根本想不到阿兄这样做的理由,难道真是为了皇位?
不,不对劲。
阿兄不是这样的人。
谢锳定了定心神,瞪大眼睛看向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
就在她一步步靠近时,男人的剑忽然指向被弯刀勾着的周瑄,剑尖顶在他喉咙,只要再用点力,便会割破颈动脉。
谢锳屏了呼吸,咽下紧张。
“阿兄,你怎么了?”
谢楚不说话,冷眸睨了眼,朝她挑起下颌。
乌孙人大喊:“有埋伏,撤,快撤!”
与此同时,高墙上忽然露出黑甲卫,手持弓/箭蓄势待发,便在头领喊出那话的同时,箭羽破空而出,嗡的一下钉进他眼眶。
凄厉的叫声响彻庭院。
周瑄倾身矮腰,反手抓住他的弯刀朝那脖颈狠狠划去,血喷溅出来,瞬时溅满青砖。
“全部射杀!”
就在周瑄下令后,背后跳出黑影,谢楚趁机朝他袭来,谢锳惊呼一声。
便见长剑擦着周瑄的手臂划过,撕开一条口子,周瑄倒吸了口气,微仰着头,而谢楚的剑横亘在他脖颈,以他为盾,慢慢往门口行走。
弓/箭手不敢乱动,所有人仿佛被挟持住。
跟随谢楚走到密林中。
行宫后山有悬崖峭壁,两人被逼到崖边,风呼呼刮着。
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往下压来。
“阿兄,回头吧。”
谢锳的发丝凌乱,飘到面额遮住了视线。
谢楚冷笑着,紧了紧剑刃,周瑄往后瞟了眼。
“今日,我要与他同归于尽!”
话音刚落,在众人猝不及防时,谢楚拉着周瑄齐齐往后倒去。
黑甲卫扔出早就备好的绳索,谢锳不管不顾冲上前。
在跌落悬崖的一瞬,周瑄终于看到了答案。
她选了自己。
她奔来的方向,是他。
....
“多久能醒?”
“回陛下,娘娘惊吓之余伤神伤心,胎像受到刺激,有些不大安稳。”
“朕问,多久能醒。”
跪在地上的奉御抹了把汗,“不好说,但..但最迟明早。”
谢锳紧闭着眼眸,虚汗淋漓,两只手护在腹部,睡梦中,仍处在惶恐之中。
铺天盖地的血,还有阿兄和周瑄坠崖前无能为力的阻拦,他们掉下去,唯一不同的是,梦里有他们坠落摔烂的画面。
清晰到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她蜷起身体,小腹一阵阵抽痛。
“娘娘流血了。”白露捂住嘴,面色惨白。
正在擦汗的寒露闻言低头看去,登时腿一软,跪在地上。
周瑄心口一滞,抓住谢锳的手俯下身,唤道:“谢锳,醒醒。”
他有点慌,回头冲跪着奉御厉声命令。
“给皇后止血,安胎!”
幸好血很快止住,奉御们忙到后半夜,个个又惊又怕,毫无困意。
先前陆奉御留下的止血方子起了大用,一副药下去,谢锳脸上渐渐舒展开来,只是虽换了衣裳,浑身上下仍能闻到淡淡的腥味。
与帐子内的沉水香缠在一起,浓烈逼人。
白露将楹窗悉数打开,池子里的水被暴雨灌满,蛙鸣不断。
寝殿内没人敢大声喘气,屏风后的圣人一刻都没松开皇后的手,跪立着,伏在床沿。
谢锳醒来时,分不清时辰,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整个人混混沌沌,稍微一动,周瑄便醒了。
“陛下?”
她惺忪着眼睛,嗓子沙哑。
“你没事就好。”谢锳摩挲着他的脖颈,两条伤口,已经结痂,很浅,小指那么长。
她很累,说完便有气无力的闭上眼。
周瑄亲吻她的手指,将要往前,才发现膝盖跪的生疼,踉跄了下,避开谢锳撑住。
“朕没事,朕方才很怕,怕你和孩子有事,朕...”
谢锳摸着腹部,感觉到孩子动了下,她拉过周瑄的手,让他感受孩子踢脚的力量。
“陛下,阿兄他..死了吗?”
死寂的语气,含着一丝期许。
周瑄活着,那么被救上来的人,定也会活着。
然周瑄的沉默令她紧张起来。
“他死了,是不是。”
大颗眼泪掉下来,谢锳咬着唇,闭上眼睛。
周瑄没有说实话,有些事,谢锳不必知道。
比如,蒙面的那位,根本就不是谢四郎。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谢四郎得到他想要的解脱,足够了。
论理来说,谢四郎该同他道谢。
谢锳不敢哭狠了,只隐隐啜泣,伤心自是难免的。
白露端来药,周瑄挽起袖子,拿匕首熟稔的割开一条血痕。
“谢锳,张嘴。”
白露和寒露纷纷低下头,退出寝殿。
那血带着温度流入喉咙,皙白的小脸满是泪痕,一抹嫣红覆在唇瓣,让她有股致命的诱/惑。
仿佛是失而复得,周瑄的吻缱绻温柔,又像是彼此依附,苦苦相撑,谢锳虚揽着他的颈,脑中噩梦般的画面一闪而过。
她喃喃一声:“明允,好苦。”
腥甜变得苦涩,她抱着周瑄,哭都没有底气。
做错事的人,本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阿兄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他死了,她也不能哭。
偌大的谢府,挂起白幡。
行宫之事,成为隐秘,故而谢楚的死因变成重疾不治,便是连秦菀和谢临,都来不及看他一眼,封好的棺椁被黑甲卫抬到灵堂,供官员前去祭拜。
谢锳没有离宫,只在寝殿不停的抄写经书,焚烧祭典。
因为有谢临,秦菀拒了母家好意,她并未伤痛太久,因为有太多事要做,她的撑起谢家门楣,为了谢临,更为了自己。
今岁冬日尤其冷,入了冬月后,谢锳便更加寝食难安。
周瑄见她眼底尽是灰青色,不由心疼。
距离预估的生产还有五日,他便将朝事尽量推给吕骞等人,每日必早早回寝宫陪着。
夜里,地龙的火烧的极旺。
谢锳沐浴完,穿上薄软的单衣,将要上床,忽觉有些不适。
低头,看见一片水渍。
她慌了,赶忙扶着桌案站定,“明允,明允...”
周瑄立时跑来,几乎一瞬便明白她即将临盆。
他双眸锃亮,张着手臂竟不知该如何抱她。
白露和寒露见状,又急又小声提醒:“陛下,快将娘娘抱到床上平躺,奴婢这就去找奉御。”
周瑄抱得极其小心,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直到弯腰将谢锳搁在枕面,才觉出后脊全是汗。
他趴过去,呼吸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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