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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朱晏亭哭泣着问她:“母亲……国除……那丞相、李郎他们怎么办啊?”
  齐睠没有回答她。
  随着她的溘然长逝,章华国一夜崩塌,仆役从丹鸾台逃窜, 朝臣从王宫出来,武库大敞, 军队解散, 敢喧哗就地砍头,大队大队的人马来了又去,宣读各种各样的文书。
  她守在母亲灵前那几日,泪水像永远也干不了, 抱着一隅灵位, 逃避身后兵荒马乱、天崩地裂。
  立一国, 筑墙基,起园囿,荣百姓,与安居,需要无数个朝朝暮暮。
  毁一国,不过一长史,携一卷圣旨,带一队兵马,数日之间。
  几天时间,就地解兵,束若贼寇,各发原籍。
  不过半年,章华再无丝毫痕迹,轻轻抹平,仿若从未存在。
  从没有过王宫朝贺欢庆喧天。
  从没有过兵戎十万傲视天下。
  从没有过云梦泽里的丹鸾台。
  她看清父亲的卑劣之后,亲手烧毁了丹鸾台,带着最后的部众,去投奔灭国的天子,做他的皇后。
  在这一刻,朱晏亭紧紧的拥抱她的夫郎,她腹内孩子的父亲,却伴随着心底深深的揪痛。
  老燕王死之前的话自然传入了朱晏亭的耳朵,但并不是通过李弈,在场有太多军士听到这一角被撕开的不堪往事,轻而易举就在军中广为流传。
  这是兵败自尽老燕王最后的诅咒。
  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皇帝听的,一句一刀两刃诛心之话。
  在皇帝的长子即将降临前夕。
  提醒她,她对不起整个章华国。
  提醒皇帝,枕边人也不过是个投降了的诸侯王之后。
  可在这个境地里,她还是忍不住前来安慰他,使人如何不伤,使人如何不痛。
  ……
  就在皇帝从景陵回来的第三天,朱晏亭听到了一点隐隐的消息。
  这消息虽只有一鳞半爪,听不真切,却如无声处听惊雷。
  是从大鸿胪的属官行人周台那里听来的。
  朱晏亭之前带兵封城的时候,首当其冲便是王馆,也因此通了一点王馆的窍,手下结识了这大鸿胪的周台。
  周台说,此前陛下下旨,一共封了三个王馆。
  一再确认,确实是三个,不是两个。
  燕王造反,王馆早就封了,齐茂被斩。
  吴王造反,抛妻弃子叛逃匈奴,娶匈奴女,在长安的妻儿舅家被满门抄斩,也封了。
  另外一个却是?
  再问,便连周台都不知道了。
  现在诸王馆是整个长安戒备最严的地方,围王馆的是赵睿带的羽林军。
  这支御前卫队就算在个个自矜的禁军之中,也是其他人仰止的存在,休想探听到一点消息。
  周台是大鸿胪掌管王馆诸务的,总有些事绕不过他,因此才传出一点消息来。
  封了王馆,一定是哪个王又反了,至少是皇帝认定他反了。
  这个人是谁就很重要,是判断当下局势的第一要冲。
  至少是现在,禁不起一场大战再耗了。
  吴王去了匈奴以后,边境挑衅一直不休。
  有如此强大的戎族北方虎视眈眈,朝廷再如此车轮战下去,即便先祖留下国力如山,也会被一点一点耗空,到时候民疲兵惫,后果不堪设想。
  椒房殿内,金凤屏风仍立在那里,玉田千顷似的白绢上有大片腾飞的鸾凤纹绣,至角落处展出金铸的华丽凤羽。
  朱晏亭盯着那凤羽,神思冥冥的想了半日。
  鸾刀还在与她低声的说掏心话。
  “舞阳长公主那是太后的嫡女,陛下同胞妹妹,本都在说要嫁哪个侯爵的,许配李将军那是天恩浩荡,他是犯了什么倔驴脾气?当众顶撞?”
  “李弈……当初平阳公和王安几乎整死他,他也半点不会迎奉,宁愿就死。他不畏死,所以不怕得罪陛下。”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多少人削减脑袋都想要的机会?他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殿下想?还是他心里还有痴心妄想?”
  朱晏亭怔了怔:“痴心妄想?”
  鸾刀叹道:“章华李郎心慕谁,是连王夫人那等心内不存几事的人都看出来的事。李将军一片痴心总在殿下身上,这次公主也瞧不上,殿下难道就不怕皇上猜忌吗?”
  她脑海中浮现宴中齐凌的神情,后知后觉这件事的另一重深意。
  胸中一时如浮云阵阵,雾霭深深,不知所思所想。
  朱晏亭慢慢道:“李将军为我母出生入死……说到底是我家对不起他……我岂忍他再为我为难。”
  鸾刀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但这桩婚事,谁都能反对,殿下不能反对。”
  朱晏亭抬着眼,静静看着她。
  “殿下反对,我知道殿下是有愧于李将军和长公主部众,不忍他为难。然而旁人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朱晏亭目光回避闪烁了一瞬,没有回答。
  她想着那晚的宴会,想到齐凌忽然低落的情绪,赵睿献勇士使他展颜,忽然似一股寒气倒灌到头顶,打了个激灵。
  她扶着几案站起来,问“太后的葬礼,豫章王是不是要来长安送葬?”
  鸾刀懵了一下,点点头。
  “一定要的。这是孝仪,何况豫章王后谢掩都是先太后养大的。”
  “那豫章王回去了吗?”
  “这……奴派人去打听打听。”
  这一听,探来的消息如浑浊的水,谁也不知道豫章王究竟回没回去,现在还没到豫章,但是据说因为悲痛过度生病,不知在景陵邑还是在长安,越听越玄乎。
  朱晏亭却一下子醍醐灌顶,都明白了。
  豫章王后叛时出城,豫章王此前和燕王相约起事几乎已经是昭彰无疑,豫章必反。
  皇帝绝对饶不过豫章王,收拾了燕王,第一个就是要拿他开刀。
  他们就像是两只盘踞的虎兽,都在等着对方发难。
  目前虽然尚阴云重重、却似乎胜负已经分定。
  皇帝没有调动公器,避免再一场兵灾耗损,以最小的影响镇压豫章王。
  豫章王可能想到了,却更多的可能没有想到——
  齐凌会在自己亲生母亲的葬礼上
  对前来吊唁送葬的亲叔叔发难!
  平心而论,如此隐诛豫章王是上上策,然而母亲葬礼之上对孝行之亲使霹雳手段终究不详。
  即便是帝王之家,这也太不近人情,太过于冷酷了。
  ……
  七月,关中大霖雨。
  胶东与九江有水涝,宛城有旱灾,南阳有小股流民,南方南越国改朝换代。看来似乎是寻常一个月,却也极不寻常。
  这是燕王叛乱正式宣告平息天下太平的一个月,朝中余党肃清,凡牵连谋反者夷三族。
  清洗在继续。
  大雨还在连日下着。
  隔几日,方才将昔日王侯的血冲刷,又是一批人头滚滚落地,雨倒像是怎么也冲洗不干净了。
  与酝酿着雨意的铅云压在城头一样,沉闷压抑血腥的气息压在长安城,足足一个月。
  终于在七月二十日这一日,阴魂不散的乌云宛如一夜之间被吹走,这一日出奇的晴空朗照,青碧之色照天彻地,白日连一丝白云也没有,傍晚又莫名来了满天黼黻一样的晚霞,绵延照万里路。
  这一日,皇后在椒房殿临盆。
  ……
  此前,皇后已胎动了一日一夜,还是没有生下来的意思。
  前殿,皇帝也片刻未眠,滴水未进。
  他坐在前殿的凤座上,双手撑膝,脸埋掌中,略坐一会儿便要起来看一看。
  四下安静的可怕。
  宫人进进出出,盛了水进去,又端了撕烂的锦帕出来。
  皇帝看到抓烂的帕子,当下再也坐不住,往内殿走去。
  自古妇人临盆被视为不吉,黄门自是拼命阻拦,不得让天子去蹈此大讳。
  愈走,痛苦的□□便愈发清晰。
  帷幔深重,朱晏亭声音如被纱蒙了一层一样低哑,泣唤着“阿母。”
  齐凌僵了一下,在那道门前停住了脚步。
  内监见他不再执意往里,长松一口气。
  却见皇帝也没有再打算往里走,却也不愿后退,只伫立原地听她一声一声的哀泣,唤着几乎从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过的“阿母”。
  他手一度放到门上,没有往里推。
  曹舒过来劝也不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最后一丝残霞也即将湮灭的当头,里头的泣声停了,皇帝骤然慌神,抬起头来。
  寂静就短暂的一个瞬间。
  只听嘹亮的婴孩哭泣声从中传了出来。
  是精神、中气十足的哭声。
  曹舒忙贺道:“恭贺陛下!恭贺陛下!”
  满屋子内监宫娥皆来道贺。
  此起彼伏的贺声中,齐凌却犹听着那呱呱婴孩泣啼之声,茫然前顾。
  门开,鸾刀见皇帝直挺挺杵在门口,被唬得险些站不住,她匆忙补了礼,眉梢眼角喜色未减,欢欣道:“恭贺陛下,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齐凌还是怔怔的没有反应,直到有人抱了婴孩来给他看。
  那是裹在锦中红红皱皱一团,眼未睁,粉圈紧攥,哭声嘹亮。
  便是这么个小活物,顷刻前翻江倒海,在他也没有敢逞勇斗狠的境地里肆意哭闹,闹得他母亲哀声泣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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