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后看清她的脸,因昏迷许久而格外清澈的眼睛当中光一闪:“朱……令月?”
朱令月安安静静的下拜,低头,有些费劲的将额触到地上,行长跪大礼。
“奴叫徐令月,伏愿太后凤体康健,千秋长乐。”
郑太后道:“孩子,我家苦了你。”
朱令月眼睛眨也不眨,似个木人一样,呆呆跪在那里。
郑太后眼里含一丝希冀的光:“哀家听皇后说,你怀了孩子?是无伤的吗?”
朱令月将宽敞的长袖往身前轻轻一掖,盖在腹上,低着头。
“回殿下,不知是谁的。贱奴腹中,不该有公子的儿子。”
郑太后长长叹息,抬起手作了一个手势,将一封她手书加印的信,令人拿给朱令月。
“你这一辈子,就坏在一个奴产子上,你总不能让你孩子也当奴产子。”
朱令月眼皮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他日,你想给孩子还宗的时候,拿着这封手书去找长亭侯郑安,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他会帮你。”
朱令月一动不动。
“你不去也可以,但是留下,就当给孩子备着万一所用。”
“去吧。”郑太后说:“郑无伤是个不成器的小畜生,哀家替他向你赔罪,但孩子无辜,说不准,他日他能成大器呢?郑家的儿郎,终要回郑家的。”
郑太后存着一丝私心,如果孩子认祖归宗,朱令月为了她亲生儿子的生死,就永远不会说出那个秘密。
那个能让家族瞬间颠覆灭族的秘密。
这是她最后能为郑家做的事。
……
郑太后最后见的,是她的儿子,皇帝齐凌。
“老燕王的叛乱,先帝在也不会平得这样好,皇帝真是从哀家肚里出来的吗?还是古之圣君又托胎来了罢。”郑太后笑着,眉眼弯弯的,眼里泛着淡淡的泪花。
齐凌即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读好了一本书、写好一幅字、驯服了一匹马、射准了一次箭,母后都会摩挲他颈,笑言频频:“我一生之运,都用作生个麒麟儿了。”
他胸中痛楚,却不知当如何言,握着太后枯瘦如竹的手,唤:“母后……”
郑太后含泪微笑道:“有儿如此,哀家见了先帝,万事都有交代。可惜哀家从来福分浅,临了还要落下一个终身之憾,不能亲眼看见我孙儿诞生了。”
“母后勿作此言……”
“怕什么呢,人都有这一日的。阿湄的婚事,还要你这个兄长为她决断,为她选一个贵家子下降,只是德行要佳,可莫要蹈你姑姑的覆辙。”
“是。”
“娘知道你心中只有皇后,但你也要广纳姬妾,绵延子嗣,此是国家社稷安宁之本,你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好。”
“你的舅舅们无能,表兄弟又多品行不端,哀家常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往后要惩也好,要贬也好,答应娘,留他们一条生路,与他们田舍几间,作田舍翁去也好。”
太后说到此时,已数度哽咽,几乎难以为继。
“我虽嫁作天子妇,也是郑氏女,怜我兄弟子侄,没有全心全意向着皇帝,皇帝怪我吗?”
齐凌喉中微哽,轻轻道:“不怪。”
郑太后闭了闭眼,脸上淌下两行清泪。
“哀家不该见你,不见则罢。”
“不见则罢……”
六月十日,郑太后病逝于长信宫寿阳殿。
国丧,息兵,禁乐,服丧三十日,谥号明恭皇后。
与孝简皇帝同葬景陵。
……
皇后因身怀六甲,按礼律不参与送葬。
皇帝从景陵回来之后,先来了椒房殿,除了脸色苍白些,神色如常。
当夜朱晏亭午夜惊醒时,见他悄无声息的背对着自己坐在床沿上,宫娥要递披风过来,被他抬手止住了,一直坐到天色泛白,方起身悄然离去。
第二日,他就回了宣室起居,夜间不再留宿椒房殿。
此时朱晏亭已怀胎九月,将近临盆,内监等不敢以余事惊扰。
这日,她反常的传了曹舒来问话。
“陛下一切好?”
曹舒踟蹰片刻,答:“一切如故。”
“一日几餐?”
“两餐。”
“饱食?”
“……多剩。”
“何时入睡?”
“这……鸡鸣时。”
“何时醒?”
“平旦时……”
朱晏亭问:“曹阿公,这就是一切如故么?”
曹舒忙躬身道:“陛下下了旨意,不许惊扰殿下,殿下怀着胎,若有个一二,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朱晏亭若有所思,默默不语。
曹舒又道:“陛下乍失至亲,心中哀恸,这些时日天明才挨一挨床榻,因夜里动静大,不想打扰殿下,所以不往椒房来,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朱晏亭挥手令他退下。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出了一会儿神,起身欲歇中觉,方走到金屏处,又转回脚步。
叫道:“鸾刀。”
凤辇行得很慢,很稳。
六月,天将雨,乌云盖殿宇。
朱晏亭扶侍下辇,缓行登殿。
至宣室殿时,直感沉沉一阵窒闷气息覆顶,宫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曹舒见了她,惊得魂飞魄散,忙得不知如何好:“殿下?殿下怎么来了?”就要进去通传,被她制止。
一内监正抱着卷牍往里走,也被朱晏亭拦住。
“陛下急着要。”
“孤与陛下说。”
朱晏亭身体沉重,步伐很慢,且走,且屏退宫人,直至到宫室深处,看到了大案后的一影。
茶烟已冷,香烬消弭,他素服简冠,低头执笔。
神态萧萧肃肃,走笔沉凝缓滞,大异往日蓬勃飞扬之态。
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唤:“陛下。”
皇帝闻声抬头,怔了怔:“阿姊怎么来了?”
朱晏亭见他面庞消减,为之一怔,道:“妾挂忧陛下。”
齐凌面色一软:“阿姊安心,朕无事。”
朱晏亭缓缓绕至案侧,从他手中夺走了笔:“妾无他愿,只愿陛下饱餐饭,寝安眠。若陛下这也不能,我与腹中孩儿如何安心。”
齐凌松手任她抽走笔,腾出了臂了,索性就圈过她的腰,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身前。
“谁又跟阿姊胡乱说话了,近日天气闷窒,少用了些,也值得他去小题大做。”
朱晏亭先是望着他一言不发。
然后忽然展臂搂他颈项,低下头将下巴搁到他的发顶:“不是曹阿公说的,是妾自己去问出来的。”
这是一个异常亲昵的动作,温柔得像洋洋春水荡下,齐凌被她的动作闹得浑身一僵。
他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手臂。
但她身上幽香阵阵。
鬓边颈侧懒绾之发,丝缕垂落。
这怀抱太柔软……
齐凌终妥协一般,慢慢靠她颈侧,闻得温暖幽甜的香味,缓缓收紧拢抱之臂,也不说话了。
满殿静谧。
良久,他唤了声:“阿姊。”
朱晏亭轻轻答应:“嗯。”
“朕近日时常梦见少时,牵黄犬,猎得矫兔,后顾见母后,欣欣然骄朕。”
朱晏亭轻轻抚摸他鬓边的发:“陛下思念母亲。”
齐凌忽然深深埋入她怀,手攥住她身后衣袍,用力得指节微微发白。
“朕往后打了胜仗,可还有还家相告之人?”
朱晏亭见他如此模样,一颗心如为重掌忽攥忽抚,呼吸放轻,满怀柔软:“还有妾身,妾身在,妾会陪着陛下。”
她脖侧绕温热吐息,与皇帝安安静静的拥抱在一起。
手环他颈,臂揽他肩。
颊腮轻触着他额边。
殿宇那么大,窗外的天地那么大。
而她转头看见自己拥抱皇帝的影子,微小得像是烛火跳跃的重影。
灰云重重,自无穷广宇而来,挤压在一起,终孕育出一场大雨,携万均滚雷,泼撒天地之间。
窗外,大雨不止。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二合一,本周没有了,修一下后文,下次更新下周二。】感谢在2020-10-23 18:26:48~2020-10-29 16:0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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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长乐(七)
朱晏亭体验过丧母之痛的痛彻心扉, 才会一时不忍,挺着即将临盆的身体, 来安慰受了重创的君王。
她还记得她的母亲过世的时日, 那是先帝永安十二年的春天,三月,那时她十五岁。
章华满垂柳, 雨雾满城。
母亲将那些密旨偷偷交给她,对她说,这件事爹爹也不能说。
她温柔抚她鬓发, 被病痛折磨的苍白的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吾儿当贵为国母, 而有天下, 不要哀泣,逝者不惜……李弈教你骑射的时候,不是同你说过吗,要舍弃一切,轻装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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