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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李弈足足半载被困于长安作执金吾,每日周旋权贵,权衡轻重,处处小心,唯恐连累皇后,如笼中之兽。
  如今得领军去雁门平乱,虽才领一万人,如去镣铐、解枷锁,恨不能日驰千里,远背长安,杀至兵戎相见出,一刀一剑拼个痛快。
  大军出征,乌云压城,旌旗漫天,李弈□□之马腾咆如龙,他在望城坡上掣缰止马,遥遥回看未央宫一片棱角分明金碧辉煌。
  “将军思乡?”赵睿问他。
  李弈沉默良久,道:“我一流离之人,很早就没有家乡了。”
  “那将军在看什么?”
  “战旗。”
  旗立之处,即我奋战所向。
  怔怔些时,见赵睿面露不解之色,李弈目光从宫阙移走,笑与他说:“从前章华的战旗是朱红色,我怕认错。”
  刘壁追上来说:“赵将军,我们章华儿郎从来不怕死的,刀剑要斩头,厮杀要见血,来一百个,斩一百个!”
  赵睿唏嘘道:“我见君等,好一慕当年纵横平乱的英姿。”
  一干人士气高涨,滚地黄马驰向北方莽莽苍野。
  ……
  “老燕王醒的太晚了,章华除国的时候就该醒了,檄文里写什么‘燕即亡,继以诸位’,难道不是‘章华即亡,继以诸位’么?”
  未央宫,重阙之中,朱晏亭北面而望,与鸾刀轻声闲话,此时云渐开散,重叠金辉自天际漫漫晕开来。
  她呆呆望了一些时候,转头看向前方屏风,重幔之外,鸾刀正擦拭齐睠的鸱纹雕弓。
  她想起李弈他们今日出征,忽然问:“陛下下旨除章华国的时候,想过他们从前曾立下过汗马功劳,怜惜过他们吗?”
  这句话没头也没尾,鸾刀只叫了一声:“殿下?”
  “无事。”
  朱晏亭从帷幔后走出来,抚摸那弓,掌下纹路已呈如玉的质感。
  叹:“有弓无箭,终不全。”
  鸾刀失笑道:“宫里的箭矢都封在武库里,让殿下留下这把弓,已经是陛下宽仁了。”
  朱晏亭道:“趁近日金印刚还回来,椒房殿权盛,太后眼线撤净,你遣人偷偷用黄金给我铸一枝箭。”她回过头,端详许久,看向那扇凤尾金屏。
  “做小一点,藏进凤凰尾羽里。”
  “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鸾刀眼皮狠狠一跳,心里笼上了巨大的不详阴影。
  抬起头的时候,只见皇后的影子影影绰绰投幔上,手覆微微凸起的腹,身如罩暖光,生出静谧安宁之感。
  鸾刀想起昨日,太医令判脉之时,说这一胎很可能是个小皇子。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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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长乐(四)
  元初四年三月上巳日, 春景盛好。
  鸾刀带了人从府库中寻出翳珀晾晒,浇封。
  经过春日暖阳熏晒, 翳珀碧绿澄亮, 经过浇封后晶莹剔透,在日光下透出深邃淡褐色。
  朱晏亭执翳珀去翻看皇帝留在椒房殿的衣物,见大多以玄、白、青、赤四种为主, 又见他一把佩剑上螭纹白玉剑格,见这兽类虎虎生威仰首挺胸,颇似他神态, 细细看了一会儿。
  便开长亭府库, 寻出几块通体温润糯白细密的羊脂玉, 叫人做成螭纹玉牌。
  亲自挽丝结络,要做衣带。
  她孕中精力不济,做了一会儿,神思冥冥,倦不以继,正撑首休息。
  鸾刀进来小声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她身体有恙, 不能进食,进则呕出, 要唤医官来看么?”
  鸾刀说的“她”是朱令月, 自她进宫后,朱晏亭将她安置到一处偏殿作宫娥,泯于众人之中,特嘱二三人看管她的动向。
  朱令月刚来时浑身是伤, 经过调理身体逐渐好转, 日渐沉默寡言, 一日也说不出三句话。
  那之后朱晏亭也没有再召见过她。
  这日鸾刀禀后,她速令传了给宫娥等治病的女医官来看。
  看过后,女医官神情大是有异,面色雪白,抿唇不语,直说见到皇后才肯说话。
  鸾刀只得引了她进来。
  医官见四下无人了,方道:“殿下,那奴有喜了。”
  朱晏亭怔住。
  医官对这等宫闱密事有所耳闻,当下又进两步,悄悄问:“是否要看彤史?”
  宫中宫女有孕,按理都是皇帝暗中宠幸,内监会将其记档。
  女医官认为朱令月是受了皇帝宠幸,见朱晏亭似未闻见,疑她暗妒,又言:“或者一剂药下去?”
  这话如森冷之蛇咬在心上,朱晏亭凛然回神,抬手止她言。
  她沉默了良久,令鸾刀封金赏赐医官,令她不得向任何人宣知此事。
  又令备下落胎药一碗。
  朱令月住在偏殿角一署内,因身份特殊,本三人而居的屋子她一人住着,因病今日也未当差,卧在床上。
  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望去,便看见了静默而立的皇后。
  朱令月光是见她衣角,背脊一阵发凉,手撑床边,自床上滚下,趴跪在前。附身:“拜见殿下。”
  朱晏亭没有阻拦她行礼,也没有说话。
  大概是上巳这日春景好,朱晏亭看着地上枯瘦如骨、面挂笞痕的少女,想起她在一息台上捕青蚨的模样,娇憨的拉着她叫阿姊,这不过才一年之前的事。
  只有鸾刀跟了进来,并且合上了门,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放在桌案上。
  确保周遭无人后,朱晏亭才开口:“你有孕了。”
  朱令月伏在地上的背脊剧烈一震,而后抬起头来。
  朱晏亭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自上而下,静静的看着她:“要留下吗?”
  朱令月呆呆的惊怔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抬起手,重重捶向自己的腹。
  鸾刀匆忙赶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又用另外一只手捶,被鸾刀阻止的手碰到了一旁的几案,当下便掀了个底朝天。
  听闻巨响,外头等候人问:“殿下?”
  朱晏亭提高声音:“不必,等候在外。”
  朱令月被鸾刀紧紧按在地上,她用劲得面上通红,眼泪唰的顺着眼尾边流下,嘴唇抖个不停,嗓子中只是叫,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如果不想要,药已经给你煎好了,你服下去,万事皆了。”
  朱晏亭说完这一句话,朱令月却不动了。
  方才一番剧烈的挣扎下,她怀中那封她母亲的绝笔信掉了出来,她转头正看见那信。
  哭声渐渐的止了,手指不停的向那处够。
  鸾刀见她情绪稍定,放开了手。
  朱令月摸着那封绝笔血书许久,又转回头来,从朦胧目光中,看向身着华服的皇后,忽然一笑。
  “我与殿下,都是母亲了。”
  朱晏亭神情微微一变,怔怔不语。
  朱令月又哭又笑,慢慢坐起来,将那封信重新收入怀里,又摸向自己的肚子。
  “我竟然是母亲了。”
  她一咬牙筋,泪水顺着腮边滚落:“我为什么,有那个畜生的孩子。”
  她摸着腹,那里平平坦坦,还什么也感觉不到,但知道有个生命在这之中了以后,身体有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道在腹处回应她。
  偏偏在她人生之中为亲父背叛,亲母为她自尽,众人厌弃,被郑无伤折磨虐打几近打死的日子,郑无伤的孩子偷偷潜进了她的身体,生根发芽。
  她就像是一个权贵手中的玩具,被笼络,被抛弃,被戏弄,被虐杀,却忽然有一天,看到还有结果。
  一个摆在她腹中荒谬的结果。
  朱令月心中一动,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是一点星火,瞬息之间,轰然席卷心间。
  她忽然抬起头:“殿下,奴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吗?”
  朱晏亭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朱令月匍匐爬过去,她也没有躲。
  朱令月深深的叩拜,额头贴在她面前的地上,哽咽道:“殿下,殿下,奴知道错了,我以前总怕我娘对你不好,你会报复我们,所以我不听你的话,想要不任你摆布。从前奴不知道高下,殿下是天上的云,奴侍地上的尘土,殿下根本不用报复,殿下一句话就可以让奴死无葬身之地,奴真的知道错了,奴生无意趣了,有了这个孩子,奴才活得下去……什么日子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只有这才是真的。”
  父亲之爱、母亲所教、太后垂怜、郑氏相中、千金万金、都是假的。
  唯有腹中的恨和痛是真的。
  不管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她唯有看着,看着这个结果,方才能找寻到一点生的意趣。
  朱晏亭轻声问:“你真的要留下郑家的儿女?”
  朱令月忙道:“我会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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