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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王辒素最憎这样的浮浪儿,碍于他是王孙贵胄,不得发作,只得道:“陛下盛怒,皇后殿下怀有身孕,恒王殿下怎可不阻挠劝谏, 反倒在这里取乐?”
  齐渐哈哈大笑道:“王夫人放心,皇兄来之前明明与我等说好了, 是要正襟敛衽, 礼贤下士,像周公思贤才一样把皇嫂请回去的。”
  王辒素见过皇帝气势汹汹的模样,闻言大疑。
  “真的,皇兄词儿都想好了, 要问皇嫂要不要再为他持家。”齐渐得意洋洋着他和皇帝的亲密关系。道:“也差不多了, 这么些时日。未央宫哪能没有主母。”
  王辒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齐渐唤了两个随从过来, 又叫了曹舒请了皇后的两个宫娥,先备车将王辒素送回了未央宫。
  皇帝的天马出了马厩便不肯回去,喷着鼻踢着蹄在原地打转儿,与天马相类,这一冬郎官们也憋坏了劲,好容易有围猎,皆憋着劲要在皇帝面前显露一番,此时却都落了空。
  众人在兰台殿下等候了一晌。
  见皇帝还没有下来的意思,曹舒也下来了,内殿谁也没伺候,打听不出消息。
  终是恒王出面,当机立断的领期门郎等往御苑去,道:“随孤去猎几头好鹿,献与皇上。”
  就在齐渐上马要走时,曹舒拉住了他的马缰,悄声问了一句。
  “殿下去查一查从哪里放的云梦之尘,奴婢望着皇上中意得很,只没有猎到,抓来赏玩也好。”
  齐渐答应着去了。
  ……
  兰台殿。
  朱晏亭此刻异常恼怒。
  她想过许多与皇帝再见会是什么情形,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游宴当中不告而至,当着她的面斥退了她的宾客,还当着宫人的面直接强迫的将她抱入内廷。
  这一揽子匪类行径将她预先想好的应对冲击得溃不成军。
  门扉合拢,宫人皆退。
  她羞怒交加满面涨红,手撑他臂意图挣脱出来,然而皇帝手臂硬如磐石,纹丝不动。
  她冷声道:“陛下这是天子作为吗?”
  齐凌没有答话,一直抱着她走过深邃甬道,直入兰台殿内,双目四下一扫,竟将她放在了一处高高的案台上。
  朱晏亭怒而欲挣,被他牢牢摁坐在案,见皇帝与她平视,目中黝黑,暗沉沉攫锁她面,令他呼吸一滞。
  朱晏亭一再受制,越发震怒,声音亦提高两个调:“陛下此举欲何为?不告而至逐我客,不问缘由辱我身,陛下要欺妾至此?”
  齐凌无可争辩,索性捂住了她的嘴。
  另只手撑在桌案边,身依旧挡着,将她罩在内。
  手掌外,她凤眼横波怒目。
  他望着,眼神却格外柔和。
  殿中一阵寂静,而后他开口了:“阿姊……”
  唤出第一声后,又是久久的沉默。
  直至她忍不住再一挣,他复来压制,缓缓开口。
  “朕……朕真的知错了,悔得不行了。”
  字字清晰入耳。
  他面背光,表情不清,只见神情似赧然,眼睫也微颤。
  朱晏亭登时浑身一僵,目中掠过震动之色。
  她的呼吸触在皇帝执鞭掣马得微微汗湿的手掌中,觉他掌烫着脸颊,有缓慢的热意顺着颊腮边攀升。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重为沉默笼罩,空气似凝滞了一般。
  安静了良久。
  齐凌道:“阿姊还在负朕的气,还是不肯说话吗?”
  朱晏亭垂下眼看着捂着她嘴的手掌。
  这让她如何说话?
  齐凌方意识过来,忙将手挪开。
  他的手重得毫无章法,一挪,朱晏亭唇上搽的胭脂就横斜开来,他伸手回来擦,她却别开脸去。瞬间稍稍触及的颊肤,微微发着烫。
  朱晏亭别过头平复了片刻。
  无意再提往事,知道那夜的事各有不得已,况得了这速来骄傲的君王低头道歉,心里气已平了大半,只道:“妾身也莽撞了,陛下应该收走印绶,令妾反省。”
  齐凌挪开手后便肉眼可见的不自在,双手没处摆,顺她台阶而下:“印绶朕给你带过来了。”
  朱晏亭便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陛下还肯信任妾,再交给妾?”
  他不假思索:“自然,非卿莫属。”
  朱晏亭终于展颜笑了,心下块垒尽消,似乎戏言,又似乎郑重道——
  “陛下一定要记住今日的话,陛下他日会后悔的。”
  此时她云鬓蓬乱,点簪垂斜,簪头碧眼金闹蛾触须微微颤动,唇角胭脂晕开,唯一双凤目熠熠发亮,如倒映千盏灯。
  齐凌霎时间仿佛又看到那头云梦之麎,皮毛带雪色,披薜荔女萝,站在树下道路转角处,睁幽碧之目看着他。
  任何经验丰富猎手都知道。
  信任它是如寻死一般危险的事。
  齐凌却称得上轻蔑的笑了,展臂再度一把将她截过,穿膝抱在怀中:“不要让朕失望。”
  朱晏亭又惊又疑,心中再度点起涟漪,久久不能断绝。
  他说的不是,不要让他后悔。
  而是,不要让他失望。
  ……
  兰台殿常供狩猎休憩沐浴所用,因山势之便,后有玉璧凿出的一方兰汤,撕裂兰蕙为泽芳,碾碎珍珠入波光,堆昆山之玉为阶,燃十二树仙人捧芝灯,玉光幽润,灵芝烁烁。
  建章宫的诸殿是齐凌登基以后新修的殿宇,去年才落成,处处彰显他喜欢铺排的手笔。
  此刻皇帝进入了殿宇深处,他方才骑马狩猎,戎装未脱下,需要沐浴更衣。
  宫人都屏退了,只有怀着身孕的皇后在旁。
  他自褪狩猎时穿的戎服,露出肌理起伏的肩膀,里衣已被汗水晕湿。
  朱晏亭想要退去唤宫女来伺候。
  齐凌举步入兰汤,回头对她道:“阿姊过来。”
  朱晏亭不愿:“妾有孕在身,不能伺候陛下。”
  “朕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阿姊。”
  水雾如幄,看不清他表情。
  “很要紧。”他催促。
  朱晏亭足下缓移,走到汤池边。
  问他:“什么事?”
  齐凌不答,伸出带着水珠的臂膀探到腰侧解她的衣带,手过处湿痕斑斑。
  她有些慌张,忙握他臂。
  齐凌道:“太医令说可以,朕问了好几个人。”
  朱晏亭满面羞臊,握着他的指嵌入坚硬肌中,深深吸气:“陛下想问什么要紧的话?莫非是恇妾?”
  话音未落,兰带已解。
  他湿润滚烫的手掌握了上去。
  她眼睫剧颤,张口大口呼吸着水雾,嘴唇也被水汽染上薄润,下一刻,便被手指抬起来,双唇覆上。
  吻炽烈又温存,含不容置疑之势,她反抗偏头,又被很快拨转回来。
  “朕想念阿姊。”
  喃喃随深吻,深深缱绻而入,吻得久了,渐生旖旎之感,仿佛未曾经历过割裂博弈,只是情人久分。
  她如罩云雾之中,心弦若荡,玉足不知不觉间轻挪步入热汤。
  温热的水一点点浸过足背、浸过足踝、漫至膝弯、涌上双腿之间,再滚滚淹过腰腹。
  手也攀上了他坚实臂膀。
  齐凌低着头,与她鼻尖相抵,其上水珠温凉。
  掌久久盘桓在她微微显怀的腰腹之间,对她腹中孩儿道:“来,见见父皇。”
  ……
  霞光逶迤半边天际,似点燃了一般,又疏然消隐。
  月出东山。
  这日,随行在建章宫的少府太医令被急匆匆召到兰台殿,他是专负责皇后的几名太医令之一,平常不负责脉案,只来往椒房殿,很久没有见到皇帝。
  掌灯时分,齐凌此时已衣冠整齐,肩披薄裘氅,神情温和。
  难得的还关切了他两句,赐了一领衣。
  太医令受宠若惊,转内殿为皇后诊脉,出来后面色了然,报过无碍,只用安胎之药即可,又叮嘱几句需要格外小心,不得过度之类的话,就下去了。
  此际恒王齐渐上来说,他领着郎官等猎了几头鹿,鹿肉温养,要孝敬皇嫂。
  皇帝允了,问他可有猎见那只白尘。
  齐渐摇头道:“想是瑞兽,见真龙方至,臣等凡人,何以得见?”
  齐凌笑骂道:“少与你曹阿公深交,说话越发像他。”
  当日便即在兰台殿开了小宴,将鲜鹿宰杀,或炙或煮,或醢或渍,鹿蹄酱烧,鹿脯熏制,热气腾腾摆上来。
  当中还设一镬,沸煮肉片,宫人穿插其间,将薄如蝉翼的鹿筋鹿肉煮过,佐以葱酱奉诸主位。
  又为恒王倒上烫好的酒。
  齐渐有意活络气氛,怎奈他的皇兄滴酒不沾,苦劝不得,曹舒给他递眼色,他才收敛了。
  见上首皇后安坐用餐,神情安然。
  便问齐凌:“陛下所言,礼贤下士,周公三吐哺之礼果然上策?臣也好回去学着用。”
  齐凌晃着爵中桃浆,微笑道:“周公之礼甚好,古圣贤不我欺。”
  齐渐没有察觉他省略了“三吐哺”几个字,只觉圣训玄妙,捉摸不透,点着头若有所思。
  朱晏亭心中一颤,已面飞赤色,搁箸放盘,睨瞪向他。
  恰他正侧脸看来,唇畔带笑,目似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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