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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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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定疆(八)
  此时长安城恰如铁桶一般, 八外门紧闭,齐凌远看时, 心中已起异样, 闻郑思危一声断喝,他亦蹙眉止缰,立马原地。
  这日午时齐凌接到皇后病厥的消息, 兼他一直知道皇后身孕艰难,情急中不假思索轻骑密归,快马赶回, 未安排通报, 身后只有护卫十数骑。
  恰朱晏亭没有想到, 战时非常之际皇帝会不顾安危,摒弃大驾秘密归来,安排接应的人还在临渭等候圣驾。
  时间紧迫,又都没有安排其他人报讯。
  一来一去,一个望着临渭的大驾,一个奔着病榻去,竟隔一层城墙而互不知。
  是时一路兜头北风杂雪扑面, 将奔马跑热的头脑也冷下来,齐凌心中狐疑大作, 默然擒缰不语。
  少倾, 郑思危感面门一物抛来,伸手一抓,沉甸甸竟是调兵虎符。
  齐凌道:“让执金吾……”语出一截,又冷然改道:“卫尉寺调兵来迎驾。”
  ……
  鹅毛样大雪渐积渐厚, 已能没马蹄。
  椒房殿, 人进人出。
  朱晏亭已在殿中僵坐熬过了四个时辰, 甫弹压住朱雀门外的两个校尉,得到其中一个回营待命的消息,心稍放下些许,就听说南军有大异动,卫尉亲自带兵而出,她眼前一黑,险没抓住撑身的扶手。
  未央宫南的大军忽然出动,似大乱近在眉睫,羽林军奉她之命严守诸门,倘若发生摩擦火并起来,宫城必将大乱。而秩序一乱,便难免一场祸事。
  可到底是谁调动的南军?
  郑沅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争取到所有南军。
  莫非是太后?
  可郑太后被她名为保护,实则软禁在了长信宫。
  整整一日,莫说是人,就连飞鸟也不能从长信宫飞出来。
  幽居深宫的郑太后是怎么做到传讯出未央的?
  正朱晏亭万念纷杂,心焦如沸之际,半晌,又有一个内监飞奔也来:“是陛下回宫了。”
  她心下骤松,又陡然生疑,下令再探,放出去的人又如石沉大海。
  忽说皇帝已秘密归京,又说是卫尉寺误传。
  忽又说卫尉寺接到密旨,要去临渭迎驾。
  直到丑时三刻,才看到皇帝近卫郑思危来报消息:“陛下已入未央前殿。”
  至此,朱晏亭手才从椅子扶手上放下来,其上已留下微微汗湿的痕迹。
  郑思危身后大氅覆了一层雪,到温暖如春的殿中化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陛下听闻殿下身体有恙,令丞相主持大祭,秘密归来,不想见羽林军封城,故令臣请卫尉迎驾。”
  朱晏亭敏锐察觉这话里隐而未说的事,抬眸问道:“司掌御前先导的明明是执金吾,为什么越过执金吾,这么大阵仗让卫尉寺迎驾?”
  郑思危哪里敢多说半个字,垂着头几乎要点到下巴,讷讷只是:“臣……臣……”
  “陛下怀疑孤设计谋逆是吗?”这句话一度滚到朱晏亭口边,纵是她满腹滚火,质问炽迸欲出,也紧叩贝齿,好歹咬在了唇间。
  朱晏亭也没有再问,挥手令他退下。过一会儿,曹舒也来了,说赵睿已将这日的事秘密禀告,皇帝在紫阳殿提审豫章王后和世子。
  此时天色已近白,羽毛样雪扑廊下,朱晏亭几乎是昏厥了一样睡过去。
  这一睡满廊北风呼啸不停,昏昏然至翌日擦黑,鸾刀扶她起来侍奉汤药,说皇帝来过几次,太医令也来过,说是伤身有些见红,叮嘱她静卧半月,切不可再有伤动。
  她呷了几口药,歪回枕上。
  “豫章王后怎么处置了?”
  “送回了王馆,一切如前,只看守的人多了些。”
  朱晏亭点点头,复问:“内应找出来了吗?”
  “廷尉还在密审。”鸾刀压低声音,轻轻说道:“仿佛,郑家摘得很干净,唯有……”她朝旁使了个眼色“唯有她,拿着了丞相的把柄。”
  这一来,朱晏亭忽想起朱令月还关在椒房殿里。
  她对这个妹妹本只有憎恶之情,但是在朱恪毫不犹豫舍弃她之后,莫名有些物伤其类之感,她自小娇生惯养得一副傲慢浅薄的脾性,失父丧母后,竟能做出杀人逃逸通传报讯的事,也有些令她吃惊。
  现在她的位置变得微妙起来——她极可能是唯一摸住郑家和此事有关联的人。
  她给自己挣了一张活下去的筹码。
  怎么安排她却成了一件麻烦的事。
  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朱晏亭想起皇帝归来那晚先调卫尉的举动,胸中发凉,望着地上柔软雪白地衣沉吟良久,道:“请玉藻台为孤拟请罪书上呈陛下,取印绶奉还御前,请陛下宽宥,恕我有病在身,不能亲自脱簪请罪。”
  鸾刀不知其中的缘故,不知郑无伤两三句话,她怎么就伤了心了,以为她孕中焦躁,忙劝道:“陛下从紫阳殿天没亮就来了,今一日来了好几趟,殿下这滔天的功劳,陛下那样精明人,记在心里的。何必要说这么伤夫妻情分的话。”
  又压低了声音,细细劝解:“就算为了腹中的皇子公主……这个时节也万万,莫失了君心。”
  朱晏亭听了,只是不语,鸾刀再要劝时,她索性转过头去假寐了,只得传下去照办。
  ……
  玉藻台即便皇后沉睡着也运转自如,不过半日,那金印就奉上了齐凌身前的大案。
  然而如若投石入海,毫无回音。
  听闻,朱晏亭没醒时,皇帝一早上就来了三遭。
  待她醒了吩咐了这件事,他却只看脉案,一本不辍,却奇怪的不再涉足椒房殿。
  ……
  皇帝开始了血腥的清算。
  很快,燕王之孙齐茂以谋逆之罪赐死,豫章王世子齐润接替他的府宅,擢为宗正丞,轶一千五百石。
  据闻,齐茂当众处斩,豫章王世子被迫前往观刑,先看了血淋淋一颗人头落地,再入住他在长安的宅邸。
  只见,燕地珍宝盈室珠砾颗颗,满屋姬妾金装玉裹芳泽莹莹,玉床润泽雕云刻芝似留先主人温,这些映入齐润目中比白骨森森、森罗幽幽还要惧怖,瘫倒在地,仆童扶了他几道,才扶入屋中。
  数日后,齐润以府宅不净为由,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请求和还和母亲住在王馆,此是后话。
  案件虽牵连甚广,皆秘密查办。
  当日负责押送祭品的高子兰口称毫不知情,入了诏狱数日,死在狱中。
  负责祭品的太常寺降职查办数十人,或杀或贬,光是贬官的就有二十三人,太常寺几乎换了一半的血。
  郑沅的连襟、长亭侯崔夫人的哥哥,太常寺祭酒崔松都落罪下狱,很快就死在诏狱,廷尉张绍对外宣称是病死。
  雷霆样变故不过两三日之间,而恰似雪过消融,晴空复现,针对朝中传闻的豫章王要反的传闻,皇帝惩处一二“造谣之人”,对他的皇叔大加抚慰,赐了上林苑的鹿肉,免了半岁的贡币,又擢升了世子的官爵。
  似乎一切如常。
  这些只是表面能看到的,至于皇帝私底下又有哪些行为不得而知,只知道数日未央前殿灯火不休,时常皇帝三更半夜想起要召那个大臣入宫就不论晨昏,直接唤人入宫。在短短三日内第三次被深夜传唤,廷尉张绍顶着两圈眼下墨晕,小声向曹舒打听。
  “曹阿公,圣人还有御嫔么?……夜里、夜里不睡的么?”
  曹舒数着手指头算了算:“约莫三、四日无囫囵觉了。奴婢也忧心不已。”
  “让皇后殿下劝劝啊。”张绍出完主意,又咂舌:“殿下自顾不暇,劝不了。”这几日御史台丝毫不吝啬笔墨的上书,全是指摘皇后无故擅调羽林军的行为,用词之狠辣,铺排之浩大,创元初以来之最。
  而这次一向不问事的太后对于御史台的上表十分重视,甚至敦促皇帝一定要发落。
  作为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官员,张绍在听着御史上表激烈言辞都不由得叹息,觉得皇后实在委屈。
  倘若就此由着太后主导废后,知情者未免心意戚戚。想当日皇后当机立断封城调兵、扭转乾坤,却落得如此下场,也有些君恩凉薄,鸟尽弓藏的意思。
  ……
  外头的风声朱晏亭已一概不问,每日只是静养,因交割了金印,连椒房殿殿门都是半掩,一任阶前雪下又融。
  如此药作餐一样的饮,太医令一日上来瞧数回的脉象,好歹将下红止住,胎相稍稳。
  一日,闲的紧了,想起从前在母亲逼迫之下学的“端己肃身”的琴,令人寻了一把来,泠泠拨弄,不过几回又倦怠了,自嘲果然不好此物,便又丢在一边。
  这日是冬至后的第七日,离元夜还有十多日,鸾刀少见的一路小跑来,急切禀她:“陛下来了。”
  朱晏亭听罢,从榻上转身趿了鞋,素裙垂落,兜手一揽架上缀凤绣凰的赤袍,只在肩头随便一覆,看了一眼正张罗要替她梳妆的鸾刀,就此素髻懒堕的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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