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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昆明观下、五百驽马招摇而过,满堂文武‘指鹿为马’,蒙蔽圣听,又有谁顾及陛下的圣威?
  她嘴唇颤抖着,眼睛通红
  “陛下咽得下这口气,妾咽不下!妾甘冒性命之危,也定要为他们振纲常、正视听。”
  干脆有力的话,掷地有声。
  闪电掠过她的脸庞,布满汗水,湿漉漉的,眼角也因愤怒而绯红。
  齐凌忽然就想起了她昨晚盛装出宴的形貌,脂粉蔽体,遍体如玉,凤目熠熠,威加谢氏。
  此刻她浑身湿淋淋,发髻蓬乱,眼角发红,执拗的说:“陛下咽得下这口气,妾咽不下。”
  这句话唤醒了记忆中的一隅。
  那是十年前,还是少年的他看见自己的姑母、披甲戴胄的章华长公主,着戎装、携令箭,立于朝堂,对先皇与诸臣说。
  “祸乱朝纲的叛贼,我请为皇兄诛杀之。”
  那时坚毅的侧影和朱晏亭苍白面庞忽然重叠了一下。
  她的性情和她的母亲极为相似。
  ……
  齐凌浑身僵硬,怔怔看着她,目中风云如涌,刹那千变。
  他虽然不想承认,然而却无可避免的被这句话取悦了,他自登极起,手握权柄,如怀揣重宝,四周的人都为此而聚,他亦乐于籍此操控人心的感觉,没有人够得格配得上站在他身边喜他所喜、怒他所怒。
  他知道朱晏亭也是为了这个重宝来的,所以应当臣服于他,听从他的安排。即便他们结发同枕,喝了合卺酒,是他的皇后,也不能例外。
  然而但到了这一刻,他才微微体味到,拥有“妻子”的感觉。
  ……
  密云沉沉,雨还在蕴,风越发疾切了。
  天色忽明、忽暗。
  齐凌虽然还扼着她的脖颈,他现在却一点也不想扼杀她了。
  然而被她肆无忌惮挑起的激烈愤怒还像火烧一样在胸口,并未得到消解,汹涌奔腾于血脉中,急于寻找一个去处。
  他眸色深沉,扣着她的后脑,忽然从马上俯身沉下腰,偏着头,覆住了朱晏亭微微颤抖的冰凉嘴唇。
  她先是怔了一下,喉咙像进了冰凉的风,面庞俱僵,继而在这个近乎惩罚的吻中浑身战栗起来。
  天马较寻常马匹强壮高大,纵然朱晏亭身形高挑,亦不得不垫起足,方能抬起胳膊绕过他为汗水所湿的后颈。
  含着血腥的疼痛从唇间传来。她环着齐凌修长的颈项,草场上冷风吹得遍体生凉,面上到胸口滚热发烫,胸口跳的很快。她仰着脖颈,将柔软送上去,生涩却热烈的回应。
  唇舌由轻轻碰撞到一起,温暖互相濡热,到变幻角度左右辗转,细细密密的情热之间又带着撕咬的快意。
  他手掌宽厚滚烫,下颌坚硬利落,轻而易举掌握了极目所见的一切。
  朱晏亭只觉得扼在后颈的手忽然轻了,像是抚摸一样放在那里,她看见近在咫尺的,齐凌半阖眼眸,坚冰一样的黑眸渐渐消解,像有春风吹过,一缕汩汩清水从坚冰裂开的缝隙里缓缓浸出来。
  她似被吻得舒服了,迷离半睁的凤目之中,绵延出微微笑意。
  鸾刀举着狐裘氅候在高台下,远远的看见“天马”像火焰一样的鬃毛飘荡在疾风里,蹄子踏着软草,不疾不徐,缓步而归。
  几个小黄门去拉暴毙在地的青骓,皇帝和皇后共骑一匹。
  皇帝只着中衣,他身上干爽的玄底锦袍披在朱晏亭的肩头,手绕过她的腰侧,执着缰绳。
  鸾刀依依张望,见如此情状,才放下心来。
  她扶着朱晏亭下马,将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握住她凉的可怕的手,便听皇帝道:“送皇后回未央宫。”
  一行人簇拥着皇后先走了。
  曹舒等留在原地听命。
  “送皇后回未央宫”这句话听不出喜怒,其后可以是褫夺印册、严厉申斥,也可能是幽禁被废。
  曹舒直觉皇帝还有吩咐。
  他纳闷的绷紧了心弦,毕竟昨夜今早,皇后连连忤逆,在他看来已然触碰到了皇帝逆鳞。今上向来非宽仁之主,驭下酷烈有余,绝少松纵。
  朱晏亭身份再高贵、之前再得宠爱,就这般硬碰硬的撞上去,就算不立即失宠被废,也必定元气大伤。
  曹舒怀此想,支起耳朵。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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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未央(七)
  上林苑, 昆明观。
  雨终于下了起来,酝酿太久, 声势浩大, 雨声白蒙蒙雨幕敲击濯洗鳞次栉比的楼台。从昆明观的渭阳台远远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只能看见建章宫的双阙,旁侧廊道刚刚走过送皇后的凤辇。
  渭阳台为藏弓所用, 连壁纵横的红漆锜台上摆满了齐凌心爱的各类□□,便于他狩猎时取用。
  曹舒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穿梭于中, 取下齐凌平日最爱使的一把两石开的麟爪弓。又取了一把从无人用过的铁胎虎豹弓。
  李弈被引上渭阳台时, 鬓为雨丝所浸, 因受了杖刑,足下踉跄,几欲倾倒。
  他身上依旧穿着昨日狩猎用的戎装,黑色铁衣下湿了一截,面唇一色的白,眸黑如铁。
  他望着召见自己的齐凌,这也是他头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的看到朱晏亭嫁的夫婿。
  年轻的君王丰神俊朗, 佩玉携香,与他想象、与看到中的并无二般——若不看他帝王的身份直如宝马雕鞍轻裘缓带的公子哥, 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儿郎, 囿于锦绣堆叠长安的守成之主。
  他低垂着眼帘,神情恭谨的行礼,叩拜。
  尽了礼后,便起身不再说话。
  皇帝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
  半晌, 声音从上首传来, 轻飘飘的:“你在怨朕。”
  “臣不敢, 诸王世子、外家使节都在,陛下自有考量,是臣莽撞了。”
  李弈字字谦虚,所言非虚,他实在丝毫不在意因在宴上说出实话而遭到的贬谪惩罚,也确实理解皇帝在那个场合作出的处置。
  齐凌摇摇头,淡淡重复道:“你怨朕,并非因为你自己。你说实话,也并非为了你自己。”
  李弈浑身一颤,蓦然抬起头来。
  渭阳台比寻常宫苑敞阔,雨声似有回音,奴仆守卫很少,几乎只有曹舒这几个亲信在,显得齐凌离他格外近。
  他甚至没有像接见群臣一样威严肃穆的坐着,而是随便站在那里,轻轻转动着拇指上佩戴的固定弓弦的青韘。
  他低垂眼帘,神态随意。
  李弈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狠狠扣动心弦,心潮起伏,知需得答话,启口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皇帝原来都看在眼里。
  昨日的晚宴上,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那是青骓还是乌云雪。
  他之所以站出来,动机也远没有口里所言“为万千将士计”的冠冕堂皇。
  李弈的嘴张了又闭,面色逐渐惨白,无言以对。
  幸而,齐凌似乎意不在问罪,问不出话像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取过曹舒捧的那把麟爪弓,牵住弓弦,丝弦锐响,绷长开来。调转手臂,引弦拉弓,弓上没有箭镞,无形的箭,对准了李弈的胸口。
  “那位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的明贞太主,坐拥章华国,裂地自治,物阜民丰,带甲十万,声威赫赫。她的女儿从小众星捧月,诸王都要让她三分,何曾被人‘仗势欺人’过?朕说的对吗?”
  齐凌边说话边拉弓,坚玉一样的指节,为弓弦所勒,弦深深嵌入肤中。
  “谢氏仗豫章王之势,觑准朕与皇后有些误会的间隙,僭越出宴,越礼请功,藐视皇后。即便满殿只有你一个旧部,你也会因为她站出来。”
  弦拉到最满处,指节勒红,受力到了极点的弦,发出阵阵微吟。
  “一为旧主明贞太主知遇之恩。”
  “二为她几次三番救你之恩。”
  “三为,你私心里仰慕于她。”
  他猛然放弦,麟爪弓向来唯猛将才可开,足两百多斤的力,空弦亦震震然有雷霆之声。
  李弈闻之,心头猛颤,膝头猛的一软,跪倒在地。
  他唯恐皇帝来意不善,匆忙辩解:“陛下!臣、臣绝不敢……”
  “你不用辩解。”齐凌出言打断了他。他单手握弓,低头看着自己方才绷弦的手,那里已被勒开一线,淡淡血痕沁出。
  他用拇指擦去,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李弈心跳如鼓,震得胸腔都在动,他伏叩在地,不一会儿,额上就起了密密一重汗。
  舌咽疾滚,颤声道:“陛下见疑,臣万死难辞其咎。但殿下……殿下绝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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