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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朱晏亭直起身,转过头重新望向镜子里,衣袖挥了挥:“押下去。”
  当下便有两名内监,一边架一只手,任她挣扎申辩,不管不顾的拖了出去。
  片刻后,殿中又恢复了如浸深水的静默,小黄门飞奔来催:“丞相和御史大夫已恭候宣华门,恭请殿下速速移驾,莫愆吉期。”
  朱晏亭重新坐下,对镜自顾,侧首去看,脖颈边血已止住,带着痣的皮肤已被挑破,留下淡淡的殷红血洞。
  远远望去,像一点朱砂。
  鸾刀心疼得眼睛泛红,轻轻拿巾帕一角,沾着水,反复擦拭脖颈边缘。
  声音微哽:“殿下,奴给你在此处画一朵花,遮掩一下?”
  朱晏亭摇了摇头:“本是见伤于宫婢,无需遮挡,若以华彩遮掩,反倒见疑。”
  坐着等到血洞不再往外渗血,方站起身来,敛衣整裾,慢慢朝殿外走去。
  ……
  当朝丞相崔进,身出名门,三朝老臣,统御百官,辅弼君主,年逾花甲,气质温和儒雅。
  他身着三公之身最隆重的华袍,青底上山龙九章,五采大佩,一组比目长佩几欲委地,足踩赤舄絇履,手上拿沉甸甸的九尺高垂旄节杖,持节而至,代表天子亲临。
  宣华门外,崔进持节站在最前方,御史大夫贾行站他身后,再往后是皇后仪仗。
  比皇帝承舆稍小,上绘翟凤展翅玉蟾图,金雀为踏,孔鸾扶轼,垂金丝帷幔,公卿奉迎,羽林郎策玄缨白马列阵,内监为骑奴,车骈数十,侍僮数百,加毂节迎。
  朱晏亭手捧纨扇,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下,逶迤自长乐宫出,在宣华门下向持节的丞相行礼。
  “恰此良辰,适我来归。”
  话音悠悠落,她举步而行,钟磬长鸣,笳笙并起。
  朱晏亭应雅乐节拍,一步一步慢慢朝承舆行。丞相容色澹然,恭谨垂眼,却在她走过的瞬间,一道锋利又清亮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极为隐晦的刮过她的颈侧。
  长安城的歌谣,一夜之间通过戏车伶人孩童传唱,在丞相这一日绕城迎亲的道中,都有所耳闻。
  倘皇后真有“啄王孙”的不吉之相,丞相为百官之长,当匡谏君主。
  崔进一掠之下,大为震惊。
  纨扇之沿,皇后的修长颈项上,无半点青砂,唯一点血洞,敷着血迹已干的红色结痂。
  凤颈已伤,有无青砂,不得而知。
  她身姿宛然,行止端正,慢慢登上承舆。
  脖颈上的一点红,在帷幕边缘隐现,归入了承舆之后。
  崔进浮沉宦海数十年,何等场面没见过,此刻,管窥一斑而知全貌——这歌谣仿佛是十数年前的长安俚曲,在帝后大婚之际,一遭被翻出来,定是别有用意的。
  投石入水,只手翻搅,只手对抗,波澜隐于平静表面下,并也只留下了平静的结果。
  此刻的结果就是,不管皇后有没有“颈青砂”,现在都没有了,亦无人再敢质疑。
  崔进等待皇后入承舆,捧节杖,走到队列首登上轺车,下令开行。
  铺陈满整个长乐宫前广场的仪仗无声而有序的开拔。
  暮色如一块明透的琥珀,装着仿若亘古无声的耸立宫楼,残阳斜斜挂在未央宫西傍,铺陈下大片大片红彤彤的霞色,照引前路。
  走在队列之端的崔进,眼前挥之不去皇后颈侧的伤痕,这大婚之日见血的兆相令三朝元老的心慢慢下沉,他抬起耷拉的眼皮,被霞光照的不由自主眯起了眼,似乎嗅到了弥散于盛大暮色之中,随风飘来的一丝浅淡血腥味。
  “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长了无极!”
  一国之母,与皇帝同享正入司马门的权力,朱晏亭下了承舆,由丞相奉迎,在山呼恭贺中,拾级而上。
  她手捧纨扇,遮挡容颜,留给世人的唯有垂曳在地的长长袿衣,随台阶而上,其上金线翟凤倒映暮色,在青玄之底上留下冷淡冰凉的色泽。
  纨扇之上,云鬓堆叠,金爵九枝,金光潋滟,步摇隐动,流光熠于延展入鬓的修长娥眉之间。
  齐凌站在未央宫前殿,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选择的皇后,盛装裹身,在众人恭贺山呼中,一步一步,稳定、缓慢的登台,向他走来。
  他负手在后,目光悠远。
  仿佛在看朱晏亭,又仿佛透过她的身躯,望着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
  未央宫前殿就龙首山而建,宫台高入云霄,台阶也格外漫长。
  他的皇后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匀称端肃,仿佛天生为了走过这个台阶而生。
  她足够悠缓,也足够吸引人目光不知不觉的跟着她。
  刚刚启步时,她若一朵云霞,走到一半,方浮凸出清冷、棱角分明的珠翠环佩、要靠近时,又模糊成了天上的云。
  折一袅楚宫腰,披云梦之暮,撷兰芝之芳。
  随她轻轻一抬首,娥眉像骤然出鞘的剑,携足以震慑世人的美色,铺天盖地,侵润而来——
  “妾今来归,叩祈陛下,长生无极。”
  她有意下移纨扇,露出了其后的一双笑目,着新妇之妆,眼波盈盈,眼角绯红。
  一瞬,皇帝仿佛又看到了他七岁那年见过的,恍若天上人的楚地瑶姬。
  与她目光相撞,他嘴角噙笑,缓缓一步迈上前,伸出手去,伸到她眼前,温柔得好似碎冰击玉的声音,轻唤她:
  “阿姊。”
  清风拂面。
  朱晏亭对着他倒映着灯火,幽深得看不见底的深眸,怔怔的。
  忽而像雏鸟轻轻收拢羽翼,慢慢合拢鸦翅一般的眼睫,低眉敛目,绯色眼角为她的神态平添了难描难画的新妇羞赧之意。
  她低着头慢慢动作,只手握扇,尖尖的、涂了蔻丹的手轻轻抬起来,随着手臂上臂钏叮铃相击,轻轻搁置在他手掌内,甫一触及,便被紧紧相握。
  他携着自己转过身,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伴随内监长唱,霎时,振振金石响,灯火烈而粲烁。
  一瞬之间,天地皆在足下,三公九卿,诸王宗室,诸国使节,俯首称臣。
  声盖万物,声凌九霄,近彻人耳,远达长阕。
  繁盛热烈的恭贺,未央之顶的万声冲塞,几乎要将人单薄的数尺血肉之躯吞噬,主宰眼耳口鼻,声色形意。
  幸好,未央前殿的风,吹在耳下的伤口上,像一只咬在颈上的虫豸,生冷提醒着她,那里还残余撕裂的疼痛。
  ……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所有繁冗的礼节结束后,天将明时,椒房殿中,朱晏亭蹙眉重重的将脸迈入衾中,一手攥着床褥,默默忍耐着颈侧的伤口被热吮于口中,生生抵磨的疼痛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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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长安(七)
  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是未央宫中规模仅次于前殿、宣室殿的宫台,殿前设有双阙。
  椒泥刷墙, 取“多子”之意, 墙面呈暖色,芬芳馨香,白玉为地砖, 玉阶彤庭,黄金为壁带,裛以藻绣, 此刻, 尽被铺天盖地的喜庆装饰与如海灯烛所淹没。
  此刻, 内殿里灯光却暗昧,其余灯火都熄去了,唯有一盏九枝十六盏华灯在燃,灯上雕塑西王母、仙娥、凤鸟、瑞兽,被一簇簇昏黄光晕笼罩着,翩裙曳帔,似蔚然云霄间。
  通天彻地的帷幄, 似乎隔绝了所有声响,适逢的宫娥和内监屏息凝神, 近乎和壁上绘的峨冠博带、衣袂翩翩的浮凸仙人混为一体。
  薄如蝉翼的素纱衣, 本为贴身穿着,是最后一重覆在肌上的雾,此刻那雾别人攥在手里。
  似整颗心也被抓了过去,被捏在一只擅握权柄、毫无感情的掌中, 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
  她眼角真正的晕红, 逐渐漾出了新妇的红妆,蕴蒸一点微湿——再如何久经垂育,再如何明晰当如何侍奉君王,也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
  方寸之间的躯体,尚着中衣,青年人修长矫健的躯体被薄薄冰纨所覆,被她熟悉又陌生的干陀罗耶香浸透了肌理。
  她对这味道的记忆并不美好,有些畏惧,未去攀沿他,手紧紧贴在榻沿上。
  他的动作有些急躁。
  这是由于合卺酒,约莫一个时辰之前,她尚冠服齐整,等待着在前殿大宴上的皇帝尽礼而归。
  齐凌来的时候,似未进酒,脚步沉稳,足下如常,在她身侧坐下,便从礼官的唱诵,与她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完成冗杂礼节的最后一礼。
  烤好的乳羊放了整整一日,因是祭品,不佐盐醢,肉干柴无味。
  卺破为两半,各自盛满酒,连缀彩线。
  齐凌捧起其中一半,问了礼官一句:“非得喝?”
  “合卺重礼,寓意夫妇同心,陛下请满饮。”礼官的话不容他质疑。
  他面有难色,连曹舒亦忧心蹙眉,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过来指着卺内酒,询问了一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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