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眺受宠若惊,颤声唤:“殿下……”
她腿间一弯,再伏跪在地,道:“奴有一事,特来禀告殿下。”
复壁之中人声喁喁。
关眺将外间派来侍奉朱晏亭的女官来历纷纷道来:她们都是女史,分别来自太后的长信宫、皇帝的宣室殿、皇后的椒房殿、南夫人的兰池殿、李夫人的漪兰殿。
朱晏亭闻罢,陷入沉吟——若说长信、宣室、椒房三殿的女史是必然要来的,南夫人和李夫人两殿派来的人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阿母说的一事是?”
关眺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张绢画来,奉至朱晏亭身前:“南夫人兰池殿的女史,偶尔会朝外头送这个东西。”
那是一幅画,画上画的人修容延颈,其发其妆,眼鼻耳目,脖颈衣袂,无不极尽工巧,笔笔精细,赫然正是朱晏亭。
连右边脖颈上的痣都一模一样。
看到这幅画的瞬间,朱晏亭眼皮轻轻一跳,心里腾起一股十分不舒服的预感。
“她们要我的画像做什么?”
关眺道:“南夫人说是瞻仰殿下的容貌,太后也准的。”
朱晏亭曾经听过南夫人的名号,朱恪下定决心将她嫁给吴俪的时候,说过“后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
南夫人位居的婕妤是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刚刚脱离掖庭的辖制,位居十二等爵,比轶八百石的官员。已可以独居一殿,自享女官,有仪仗,能出席亲蚕礼和元日庆典。
她边想边问:“南夫人的娘家是?”
“南夫人出身低微,其父不过一长史。”
“是谁的长史?”
“大将军李延照。”
“……”听到这个名字,朱晏亭便明白过来,南夫人背后的势力并非诸王、也不是郑太后、而是齐凌登基后有意扶持的李延照一干人。
朱晏亭收了绢画,鸾刀将一枚装了一枚金饼的绢袋送到了关眺袖间,后者攥紧大袖,忙行大礼。
“阿母若发现她们还有什么异动,随时来禀。”
朱晏亭屏退了她,再度展开绢画,于灯下细看。
这画的技艺并不是非常高超,胜在十分精细,笔触细如羽毛,尽可能一点一滴还原她的相貌。可以想见,画这幅画的人曾经在殿堂内从暗处观察了她多久,方能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绢上。
南夫人派来的女史,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勾画她,是显而易见的。
而殿中诸女官缄默而谦卑的一张一张脸、礼仪彬彬的表象下,究竟有多少道这样深深打量她的眼神——
她闭了闭眼,将绢书卷了回去。
鸾刀轻声道:“殿下,大婚这等盛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应当没人敢轻举妄动,殿下不比太过忧虑。”
“我还未取印绶,正是最好的时候。”朱晏亭笑了笑,似是对鸾刀说,又似是喃喃的自言自语:“也许她们觉得,一个没有母家支撑的皇后,不过是俎边鱼、砧上肉罢?”
之后,女史等再无异动。
画像也就送出一幅,据说,南夫人还作歌夸赞皇后姿容绝世,传入乐府,谱为歌谣。
其词清新婉约,赞颂皇后的美貌和仪态,再加入从前皇帝年少时那句“蒙彼绉絺,拟瑶姬之态”,颇有些凤座天赐的意味,大大投了皇帝的喜好,还赐了南夫人一束锦帛。
怎么看来,南夫人要那一幅画像都只是为了取悦未来的皇后,再没有更深的图谋了,纵然朱晏亭觉得再蹊跷,也没能查出后续,而时间紧迫,一转眼,大婚之期已到。
……
五月十五这一日,乾坤清朗,天色澄如青璧。
从未央宫龙首山前殿展目而望,万里无云,惠风阵阵,天地无暇。
长亭殿宫人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急切行走在砖地上,无片刻停歇。
从前一天晚上日落时就开始是这个景象,众人簇拥的中心,朱晏亭彻夜未眠。
天还未亮已装束齐备,着玄青色“袆衣”礼服,黼黻为领,袖拥莲花,束水苍玉带,翟纹蔽膝,白玉双佩,飞翮之缨。
头发由鸾刀为她挽作高耸的巫山垂云髻,佩戴上最高礼制的步摇,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步摇上的鸟兽均以翡翠为毛羽,白珠珰绕,华云拥簇。
当前戴一凤皇华胜,连坠明珠,垂黄金镊,额间葳蕤生光。
新妇之妆本就华美,又按皇后品级,雍容华贵,衬得她艳丽绝伦,灼若芙蕖,不可迫视。
这日黄昏,阴阳暧暧,天地交泰时,丞相崔进、御史大夫贾行将持节前来迎亲。皇帝等候在未央宫前殿,将携她告祀宗庙,并于未央宫前殿接受百官朝贺。
一时梳妆已毕,正待来使,忽闻一阵急切脚步声,是谁被拦在了殿外。
朱晏亭遣人去问,说是长亭殿女史关眺,无谕不得入内侍奉,她欲擅闯,被内侍拦在了门外。
朱晏亭忙叫鸾刀去引她进来。
关眺面色微白,头发微蓬,一路疾走,俯她耳侧,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朱晏亭倏然色变,猛顾向镜中的自己。
巫山垂云髻将头发竖陇于顶,露出纤长的脖颈,右颈上有一点痣,青青的颜色,在白肤上格外显眼。
关眺说,从昨日起,长安市坊中多了一曲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歌谣,传唱于戏车之上,伶人之间,孩童之口——
“鸾飞来,颈青砂,啄王孙。”
颈青砂,啄王孙。
图穷匕见!
她心头略沉,未及深思,外头已报,丞相和御史大夫已到长乐宫的宣华门下,替皇帝亲迎新妇。
她立刻就要出门,眼看着,就要在这首不知道从何而起的歌谣阴云下,带着脖颈上的痣,接受百官的朝贺。
朱晏亭自顾镜中,忽然拿起放在妆奁边的一支锋利金簪,对准颈侧青痣,手起簪落,挑拨肌肤。
殷红鲜血,淋漓而下。
而后吩咐:“来人,兰池殿女史侍奉不周,失手伤我,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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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长安(六)
话音刚落, 兰池殿派来的女史已被拿下。
她被押解至朱晏亭身前,按肩跪倒, 扑通一声重重撞在地, 她面色煞白,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振翅凌云的鸾凤锦绣敝膝放大, 顶端镶着宝珠的鞋履无声前踏,一股混杂着淡淡血腥味的馥郁馨香袭至面门。
她脸颊边被一只温暖的手捧住,抬起头, 就这么撞入带着微微琥珀色的凌厉凤眸中。
她开始发抖, 面孔上满溢毫无遮掩的恐惧和疑惑, 在这个来了长亭殿一个月,每日只知诵读、看似人畜无害的皇后神态里,察觉到了浓厚深重的危险。
她摇摇头,颤声唤:“殿下……我没有……”
朱晏亭俯下身,微微弯着腰,她脖颈上淌下鲜血,白肌殷色, 格外夺目。
她身侧的宫娥手忙脚乱用巾帕覆着,置衣襟挡着, 免沾污袆衣。
骤蒙此变, 宫娥们个个面孔青白,瑟瑟发抖——帝后大婚在即,皇后自损相貌,在颈间成“破相”, 且见血, 是大不吉利。
这要是之后追究起来, 不知侍奉的人要落得什么下场。
跪拜在朱晏亭身前的兰池殿女史,从指尖到发顶的珠花,都在剧烈的颤抖。
她手一轻,一手被朱晏亭拿起来,眼睫猛颤着,眼睁睁看着她将那支滴着血的锋利金簪放到了自己手里。
她浑身脱力,手指发软,握不住那簪子。
朱晏亭覆着她手,握了两次,觉她指软如泥,便从善如流的松了手,任由那沉甸甸的金簪带着她的血,滚落女史裙上,血迹斑斓,沾染了她青色的裙袂。
朱晏亭道:“尔等可看清楚了?是否是兰池殿女史在替我梳头时,侍奉不慎,用金簪扎伤了我?”
皇后推出一人挡刀,满殿之人如蒙大赦,自是无有不遂,一会儿,就沉沉跪了满殿,不知谁先叫了一句:“贱婢该死,殿下息怒。”
众人纷纷应和。
“殿下息怒。”
朱晏亭话里带笑“你们可记清楚了,他日若有其他说法出来,我可记住你们都是谁了。”
诸人瑟瑟伏地,长信宫派来的女史先开了口:“回殿下,奴可作证,确是兰池殿女史盍云所为。”
“奴等皆可作证,是盍云所为。”
兰池殿女史不敢相信的左右顾看着,面孔泛青,猛地摇着头:“不是我,不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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