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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至高无上的权力卧榻之侧,何时容得旁人酣睡?
  “你这是自毁啊。”鸾刀长叹道:“成大事者要狠,可殿下怎么这么糊涂,怎么总是就狠了半途,怎就不索性……”
  怎不索性喂下毒药,横竖反正,他也喝了。
  朱晏亭闻言,抬起眼来,幽幽的望向她。
  这双眼睛才流过泪,睫毛卷湿打缕,眸里晶莹明澈,似乎把所有暗色都随着泪水洗干净了。
  她再看向熟睡的齐昱,与鸾刀走到外间。
  这些年椒房殿的休整去掉许多屏障间隔,隔断少了,又多用水精、鸾木等青缥之物,殿宇显得空灵,再摒去侍女,长宇寥落,足音回荡。
  雪白氍毹直铺往门外洒落一地的月光,与之融为一色。
  朱晏亭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随意的推开一扇门。
  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乌雀栖南枝,一阶长空。
  鸾刀俯身低头为她挽裙。
  “殿下累了,先去沐浴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决断。”
  “昭台使人昏昏,椒房使人昭昭,我今日才看见,你长白发了。”
  鸾刀闻言,透出几许惶惶之色:“奴婢如果一直在宫里,也是长信宫的老人了。也许也并非……端懿皇太后将我赐给长公主,陪嫁去了章华。如果没去章华,奴婢是端懿皇后的人,或许已经被先太后刺死了。长公主对我有再造之恩。”
  “老死章华,好于死在宫中……”朱晏亭喃喃着,问:“为什么当初我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跳下丹鸾台,跟随我走呢?”
  “为了报答长公主对我的恩情……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奴婢万死难辞。”
  “我最近才想明白,我其实一直没接受娘已经走了。”朱晏亭笑道:“也许是太想念她,也许是我的少年过的太风光、太顺遂了,像一场美梦。所有跟她有关的人,我都会拼死留住。其实我早该知道,我谁也留不住。”
  鸾刀听得心惊,蓦的转头。
  朱晏亭坐在凉月遍洒的门槛上,染着血的裙裳绽了一地,这般随意,如她少时一般。
  她伸手接着月光,抬头仰望月亮。
  “她早就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鸾刀看到她臂上挂的香囊,霜地之色,香囊上萧萧绣着一支绿竹,里头鼓囊囊装着什么物事,望着有些年头了。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她忽然开口,又沉吟良久,久到玉峰鼻尖上似乎有月光在跳跃,手抓紧了裙子,才终于鼓足勇气一般:“到底,是谁指使你做的?”
  “哪件事?”
  鸾刀惊怔在月色里,几个呼吸之后,错愕地反问。
  “那件事,不是……殿下自己吗?”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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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永昌(九)
  “不是……殿下自己吗?”
  鸾刀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 对上那双惊惶得有些埋怨的眼眸、左顾右盼唯恐他人听见的模样。
  看着这副忱忱只为她一人打算的忠心情貌,朱晏亭感到有些冷, 环住了胳膊。
  她一直不太愿意去回想被困在昭台宫的日子, 失去所有,怀着身孕,只有鸾刀一个人陪在身边。那几个月胎像不稳, 总是惊悸发梦,听着远处狮虎嚎叫,挨着时日等天明。
  妖星摇曳那些夜晚, 暗沉沉的念头也会飘出来。
  就在齐凌出事以前那段日子, 她有滑胎征兆, 总梦见腹中孩儿夭折,分不清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入睡,时常将梦呓当真,又把真事作伪,安神的汤药像水一样灌,也难得一夕安寝。
  故而她也有一瞬的恍惚, 是不是她记错了,在某一次噩梦之后, 以为自己已经小产, 失去所有希望,将厄念梦呓真的说出口——真的是自己指示她,谋划了对齐凌的刺杀。
  没有第三人可以作证,鸾刀是母亲的人, 背景清白, 忠心耿耿, 在她被朱恪发配到湖中时就奋不顾身跳入云泽跟随她。
  从来都唯她马首是瞻,没有出过任何一点问题,没有任何理由欺骗自己。
  鸾刀解下外袍披到她身上,感觉到她在发抖。
  “所以御前暗中调查‘坠马’,而你在我醒来的时候,就能知道是‘刺杀’……所以这些都是我做的,对吗?”
  鸾刀抱紧她:“别害怕,殿下,别害怕,刀山火海,奴婢都会陪着你。”
  “原来真的只可能是我。”朱晏亭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面上惨白如纸:“对……只有我可以做到,只有我可以控制我的身体,我知道他会来,那条路他悄悄跑过许多次。我就站在望瀛台上,看着他来,又看着他走。有时候,我还会唱那首楚谣。行路多纵火……山间猛兽多……山间猛兽多……”
  她埋头在胳膊里,连头发丝都在颤,整个人缩成极小的一团,缩在门槛上。
  鸾刀以为她在哭泣,却听到了她低低的笑声,含着无尽嘲讽:“原来真的是我谋刺了我孩儿的父亲啊。”
  鸾刀分神提防左右。幸而,长阶还是空的。
  叮嘱她:“所以下一次,殿下千万不要心软了。”
  朱晏亭似乎不想听,捂着耳朵往她怀里钻。
  鸾刀将她死死拥住,不住轻抚她的背脊,让她脑袋伏在胸口。
  朱晏亭抬起头,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肩膀,脸伏她颈侧,闻到了熟悉的潇湘云水的味道,从丹鸾台上携下来的,鸾刀一向习惯用楚香。
  “鸾刀姐姐,我没有告诉你,前两日又做了一个噩梦。”她启口轻道:“梦见我阿母拿着鞭子,逼我学弹琴。”
  鸾刀察觉她称呼混乱,表情骤变,结结巴巴道:“……那应该是美梦啊。”
  “是噩梦。”她执着重复了一遍:“她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我从来就不喜欢弹琴,也不想做太子妃。”
  鸾刀倒吸了一口冷气,悄悄用面颊去探她额,正对上怀中朱晏亭抬起来的眼眸,那是一双玉一样的无暇眼眸,似巫山楚水里走出来的山鬼野鹿。
  如此纯真无暇,她看在眼里,心却像绑住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不断往下沉。
  月上中天的时候,朱晏亭终于累了,毫无防备、就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鸾刀看着满地霜雪一样的月色,发了一夜的呆。
  ……
  第二日天还没亮,临淄王世子齐元襄就领着十几个人,披甲执刀,拿着令牌,通过司马门到了未央宫。
  卫尉领着卫士和乱军还在朱雀门方圆数百丈内消极对峙。
  烧得光秃秃的朱雀门屹立着,与金碧辉煌未央前殿遥遥相应。
  这个时辰,本该如长街一样的端门足音落地可闻,岗哨稀疏绰绰约约几个人影站在晨雾中。
  有些设在宫中的官署也大门紧闭,但凡能避的,早就避开了。
  除却无处可去的宫人和还被皇后控制的卫士,未央已是空宫一座。
  齐元襄向椒房殿去。
  恰初秋,此时天际隐隐一线泛白,正是宫人梳妆,载着沧池水的宫车轰隆隆驶过的时辰。诸夫人已转移到桂宫,掖挺寂静,唯椒房殿升起焚香燃火的气息,烘热了椒壁。
  齐元襄递上令牌和名刺,得到了皇后的召见。
  入目宽大冻缥色衣,月白色裳,衣裳皆是轻灵之质,唯剔透的玉华盛装点了一身的庄重。素净的颜色越衬得明艳面庞活色生香,雨打芙蓉一般冶艳。
  远远见到这位芳名远播的年轻皇后,齐元襄心中生起不可名状的绮想。碍于周遭,近处参见只得低下头。
  “你是谁,怎么还带来这么多人进来。”朱晏亭不悦的盯着他身后仆从守卫看。
  “臣临淄国世子齐元襄,情势危急,臣联络了几个朝中元老,意在明日在未央前殿设礼,参天拜地,请太子殿下早日登基。”
  朱晏亭蹙起眉,问:“太子是谁?”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
  齐元襄倒吸气:“殿下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外头什么情势殿下心知肚明,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
  朱晏亭面上浮现怒色:“你不要对孤放肆。”
  “臣再说一遍,明日辰时,太子殿下在未央前殿登基,昭告天下,尊你为太后。”
  他蓦地抬起头,目光凌厉,向上逼视。
  这一下锋芒乍现,意在逼宫。
  朱晏亭与他对视,长眉紧紧蹙着,一双眼眸里又是愤怒又是愕然,独独没有畏惧。
  “你简直得寸进尺!孤给你齐家当皇后已是赏脸,当什么太后?老气横秋,不知所云!”
  齐元襄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怒斥吼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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