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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残旗掠高墙,奔马过幽巷。
  往日商贾行人络绎不绝的街衢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这座曾经日夜喧嚣、坐拥二十万户的天下第一城, 此时如死域一样寂静,仿佛几十万人都藏到了地底的缝隙、城墙洞孔里,连呼吸声也听闻不见。
  为最大限度阻绝桂宫天子尚在的消息, 宣明军已下行人禁令, 让整个长安静默下来——要求庶民不得离家, 不执令擅行视作反贼,撞见一律枭首。
  此刻,北辰门周遭只有一处在喧闹,就是门楼。
  整个门楼都在震颤。
  长安城内的援军,在源源不绝的往这里赶。
  齐元襄下了死命令,今日日落之前,一定要拿回被太子傅公孙行夺走的北辰门。
  ……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朱晏亭在梳妆,鸾刀给她捧药汤来, 听见她低着头, 轻轻喃了一句。
  她脚步一顿,旋即放轻足音,靠近后屏息俯身,恐惊醒了什么似的, 轻声问:“殿下今日可觉得松快些了?”
  朱晏亭被她忽然接近唬得双肩一颤, 神情淡漠地, 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药:“我没病,为什么要吃药?”
  鸾刀奉药给她,殷切望着:“这些都是静心安神的药,殿下前几日受惊了,喝几天药就能好了。”
  朱晏亭用手轻轻别开,语气强硬:“孤没病,不喝。”
  “求殿下喝一口。”鸾刀声音一哽,眼泪如注的流下来:“求殿下……求殿下一定要好起来,你不好起来,我们怎么办?”
  最终那碗药还是打翻在了地上,朱晏亭执拗起来时,竟将这几日瘦了不少形销骨立的鸾刀攘翻在地,药水也泼了她一身。
  朱晏亭站起身来,鸾刀拽住她裙角还想说什么,她却仿佛不认识她,垂目一扫,命人扯开她的手,在宫婢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
  外面坠着轻飘飘的雨丝,未央前殿被千树万树的灯照亮。
  外头烽火还在烧,未央宫内却依就拥揽着风雅的礼乐和平静,衮衮公卿佩绶带玉,行止气度波澜不兴,不疾不徐。
  未央前殿,芬芳白烟从鼎中喷出,浓烈夺人的脑麝香味殿宇。
  明灯高照的龙椅上,身着华贵谒庙服,抱着太子的皇后像一个精致的偶人。
  只有在她膝盖上双手双脚挣动的小太子,有那么一点生气。
  虽然太子这么小,口中尚咿呀不成语,但在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时节,依旧成了定海神针。
  此前荧惑飘摇、童谣妖异、天子将近一个月未曾露面,朝野人心不定,故齐元襄所举“天子丧,尚书台群阉乱党为祸,栽赃丞相,举兵意图谋反”的旗号一举,百官竟附。
  朝会时,郑沅看见朱晏亭,生生打了个冷战。
  他没料到此生还能再次看到这个女人——曾图穷匕见你死我活,却还要俯首对她称臣。只因,他此刻不过是依附在齐元襄之下的一根风雨飘摇朝夕不保的草。
  郑沅恨得眼睛充血,却只能深深缩着头,在大殿无所不至的明光中,把脸藏进影里,像雨打过的鹌鹑。
  齐元襄意态自若,比起丧家犬一样蜷缩在他羽翼下求得庇护的丞相,他才是实际局面的掌控者,一朝得意大权在握,华服美冠顾盼神飞。
  先是宣了封赏的旨意,安抚人心。
  所有受封的人都朝着皇后和太子叩拜。
  接着是丞相郑沅、太尉蒋旭、大将军齐元襄等联名劝进,说先皇猝崩,未留下遗诏,赵睿、谢谊、公孙行、曹舒等御前禁卫和群阉乱党操控“尚书台”,盘踞桂宫威胁社稷,挝杀忠良,染指重器,至长安动乱,民不聊生,请太子先登基,以稳人心,再行发丧。
  回答他们的,是太子独属于孩童的,又圆又大又清澈的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齐元襄武冠上的彩雉。
  他伸长手,朱晏亭的胳膊按上了他肚皮,禁在膝头。
  太子“呜呀——”一声。
  而皇后已经恍如一个假人,从加封官员、处置罪人,到齐元襄疯狂的敛权,她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偶而微笑颔首。这也是齐元襄嘱咐她的:什么也不要做,只需闭嘴和点头。
  劝进的高官还在对着他侃侃而谈,似乎谁也不觉得这这一幕荒诞。
  就在这一幕快要演完时,一声巨响忽然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个卫士飞奔进来报讯:桂宫乱党已经攻破北阙!
  一言如雷霆动天,惊破了诸卿的面色,低语喧嚣伴随各种流言如飞,齐元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当即叫罢了朝会,让喧喧嚷嚷的诸公偏殿休息。
  有人胆小,称病欲归家,都被刀戟所拦。
  齐元襄紧急调兵,但现在重兵都安排在北辰门——因为北辰门在今日凌晨被太子仆公孙行带兵拿下,必须立即拿回,就算不能拿回也要将乱军拥上去阻拦皇帝,否则北辰通道一开,“困龙”大计将毁于一旦。
  他大怒喝问:“是谁在攻打北辰门?为何还拿不下来?”
  回答的人看了一眼上座始终未发一言的皇后。
  又看一眼他。
  “是假节、侍中、都督关中,朱恂。”
  ……
  长安北辰之门,譬如“北辰”巍峨拱帝居,高入云霄,夯土厚重,尖刀劈上去都只是浅浅白印。
  宣明军虽刀甲足备,但军士多取自囚徒、未经操练、不成阵法,如蝇拥蚁行,遇上训练有素又先占领门楼的北军,不堪一击,节节败退,还丢失了许多军械。
  距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北辰门依旧苦攻不下。
  加急的军令已下了三道,一道比一道措辞更加严厉。
  领军攻门的正是皇后的伯父朱恂。
  十八个时辰以前,朱恂临危受命,任司隶校尉,专命击断。
  六个时辰前,新任大将军齐元襄开府治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收回了司隶校尉、专命击断的职位,夺去了长安诸门的控制权,授中军校尉。
  大约是无人可用,四个时辰以前,齐元襄又以皇后之手下懿旨,授他假节、侍中、都督关中之要职,命他带兵拿回北辰门。
  朱恂十几个时辰没有闭眼,两度临危受命,几经官职改易,儿子朱灵又生死不知,已是心枯神槁,武冠不簪,双目血红,不成人形。
  眼见北辰门苦攻不下,便将督军的太子傅公孙行全家绑到了阵前。
  公孙行在长安的家中老小共有三十二人,其老父苍头皑皑在最前,紧随其后便是妻子 ,十五岁的儿子,五岁的女儿……
  朱恂威胁说,天黑之前,公孙行倘若不从北辰门撤军,三十二颗头颅,将尽数挂上城楼。
  他暂止攻势,将军队撤到“北二十街”之后,以麻布泥袋、木栅栏等筑成简易防御工事,暂时休整,清点伤亡。
  此刻天阴阴的还欲雨,狂风扑得旗裹在竿帷上。
  不多时,公孙行出现在了城楼上,请求见老父一面。
  朱恂将人押了过去。
  公孙行望见就在城楼上扑通跪了下来,泣道:“父亲,儿不孝。早知有今日,儿宁可不来长安,在淮阴老家,还有桑麻之乐,可侍奉老父,颐养天年。如今,父亲先去,儿……匡助天子挽回社稷,涤清乱军,必伏剑自刎,以报骨肉之恩。”说着,头碰到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竟从袖中取出一带白麻,束到头顶,宛如其父已亡。
  起身拔剑对朱恂道:“朱恂,天子尚在桂宫,你还在这里供临淄叛军驱策,你不忠不义,助纣为虐,将殃及全族,今日我家人头滚滚,来自必偿你族尸骨不存!就从——”
  说话时,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押到城楼上来,按他跪下。
  “你儿朱灵开始吧。”
  朱恂浑身巨震,方寸大乱,面色灰死,眼睁得要裂出血丝来,一口腥甜涌喉“且……”
  公孙行冷冷道:“要不要就此杀子决裂,还是你迷途知返,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两军之间,朱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竟然犹豫了。
  朱恂的犹豫在两军会谈之中是大忌。
  军中如投石一般响起轻微的喧声,士气肉眼可见的消解,副将以手拽朱恂之衣,含了三声“明公”,后者却还是一言不发。
  朱恂在想,未央宫此时不是皇后掌权,而是齐元襄,齐元襄对他有猜忌,一度剥夺他的官职,此时又扔他来夺最艰险的北辰门,让自己的部族都去干“制高官、掠富户、积军资”这种美差,还扬言日落之前不见攻下就要依照军法杀了他。
  倘若公孙行说的是真的,天子尚在,未央宫是伪朝……
  那么……此时转投……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转过头,一张眉眼冷峻的面庞映入眼帘。
  “李……”他嗓子才出一个字,那手改抚为抓,朱恂似魂魄都被这只手狠攫了一下,剧烈一颤。
  这才如梦初醒:齐元襄是他放进来的,长安十二门是他关的,武库是他去攻打的,此时转投也是必死无疑。
  “将军累了,扶他下去休息。”那人将他肩头抓出的褶皱又抹平了,天色稍霁,暮色笼在他疤痕横覆的面上:“将军请把令符交给在下……河东刘怀章,日落之前,我必替你完成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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