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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嗡嗡阵阵声吟,是稍远处、望楼上□□手就位,控弦,满弓。
  日贯长虹,所有利器都毫不避讳的直指孤身一人的皇后。
  刘凤之道:“殿下留步,今日不宜出行,宜早旋归。”
  朱晏亭遇到这样刀箭白刃相对的场面尚是头一遭,她静默停足,抓着裙角的手松开,眼目微低:“羽林中郎将刘凤之?”
  “正是臣。”刘凤之不执礼,也不下拜,昂然立于铁军正中:“叫殿下见笑了,殿下刚才吓唬的,是几个刚入朝的郎官,还是奶娃娃,没见过阵仗。只能使之看门,竟也任过于才。臣会将他们军法处置。有臣在,御前滴水不漏,还请殿下安心。”
  朱晏亭稍稍抬头,汗水顺着颈窝往衣内流,她眼皮被汗水蛰红,不远处明光殿雕绘天地泰一诸神的巨大朱门模糊在视线里。
  她冷冷前视,言简意赅:“让开。”
  “臣不受皇后金印之辖制。”刘凤之道:“桂宫禁地,众目睽睽,殿下已犯下强闯禁中之罪,罪同谋逆,当夷三族,仅太子可免。臣不必回禀陛下,此刻便能软禁殿下,再使人缉拿朱氏满门。臣冒死谏言,授人如此把柄,自取灭亡,非国母之为。”
  朱晏亭道:“你若是忠君不二之臣,为何此刻还不将孤拿下?”
  “若不是为了太子殿下,此刻臣已经以下犯上了。”
  “说得忠义昭昭,还不是作二想,冠冕之人,其无后乎?”
  朱晏亭视线一一扫过尖刀、大戟、弓弦、利剑,一丝嘲讽的笑绽于颊侧。“孤观你甲士三百,如见蜡像,如见木雕。刘凤之,孤就问你一句话,近日我执意向前,你敢近身吗?你敢杀了孤吗?”
  刘凤之沉默不言,骄阳宣泄,一片空旷寂静。
  朱晏亭嘴边噙笑,认认真真打量他。
  刘凤之表情有了松动,唯有丝缕,像裂纹生于黝铁。
  他长长叹了口气,喟问:“殿下,你疯了吗?”
  朱晏亭将手中金红交加的金印展露出来,印上血迹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了,晕开一片。
  “孤已付此身为赌。今日我必入此门,倘不得生入,便由你等为殉,扶我灵驾入。此赌若何?”
  刘凤之在看到那颗本应该在皇帝案头的金印时浑身皆是一颤。
  汗水流过他疤痕扭曲的脸。这位老将历经两朝,临百万之军且不惧,能生刃百人,却在这波兰诡谲的桂宫之中,面对孤身来付的皇后,感到一丝幽幽袭入骨间的惧意。
  非惧其势,乃惧其谲。
  此行怪异,难察所图,若行军时,这样的怪笔必有伏兵在后,可望楼上负责眺望的军士风平浪静。
  来者不过一弱质女流,一卫士即可制之。
  可她却是手执金印的皇后。
  没有人不害怕孤注一掷、却全然摸不清意图的对手。
  他在这一刻,毫不怀疑朱晏亭存了与他共死之心。
  赌他有没有她豁得出去。
  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分明:如若刘凤之当真豁得出去,就不会列阵布兵,虚张声势,意图吓退她。
  朱晏亭明显也对此心知肚明,笑意盈睫:“我观君相贵,君来日可期也。”
  这句诛心之言彻底摧毁了刘凤之的心防,只有他知道皇帝伤得有多重。
  她在利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消息,对他下暗语。
  她笑意嫣然,仿佛全然不关心皇帝伤势,只用它威逼利诱来者。
  刘凤之感到齿冷的同时,也不免想到后路。
  此时此刻,她不需要后路。
  他需要。
  好像沉默了几个呼吸,又像是过去了很久,日照的铠甲都烫了,流光似片片落雪。刘凤之不知历经几个回合天人交战,汗湿重甲,僵如石铸。
  朱晏亭绕过了他。
  刘凤之抬起手,背后隐伏的甲士撤走,望楼上□□也收了去。窄窄一道现于中央。
  “将军还需知晓,未央为我室,上林为我苑。我入户启门,不必问任何人。”朱晏亭笑着说:“我记你一功。”
  刘凤之没有转身,没有动弹。
  好像抬手下令让道的动作耗费了太多气力。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朱晏亭诚诚恳恳说;“我不知道。”
  刘凤之似闻疯语,他守在此,这些天已看了太多这些诸侯王孙、肱骨重臣的试探把戏,有诬陷御前有人造反的、有长跪在禁中外的、有砸千金买通奴仆的,每日成百上千的微小动荡皆在眼皮底下。
  “总不过汲汲营营,羁縻自缚。”刘凤之喃喃自语。
  朱晏亭手置铺首上,不等她推,两个宫娥上来为她推开了门。
  一道明光阑珊,照进殿内。
  朱晏亭有言未尽,头仍然转向刘凤之的方向,神情怅惘,努力思索着什么,最终只是释然的微微一笑。
  “诚如卿言。”
  ……
  朱晏亭进入中殿时,汗水已湿透重衣,穿堂之风钻入背脊里,贴背发凉。
  太医令和曹舒等都在偏殿,她未去看,直向后殿最深处。
  白烟浮似云,黻绣低如络,焚香消沉,血味上浮。龙床帷幔深深,光也照不进。
  朱晏亭穿过一重一重遮障,脚步渐疾,直直往里走。
  她看见似有宫娥还想来拦,抬起手自己扯落发顶串白珠桂枝金胜,扔到足底,珠子断坠一地,拔下尖锐簪子掷开,一头乌云散落。再弃了臂钏、玉镯、指环,甲套,金玉击砖石,锦绣流坠地。
  直至只剩下雪白中衣,她蹬去鞋,赤足而立。胸口急喘,怒目圆瞪。
  “孤身上再无尖利之物,可以进去了吗?”
  再无声响。
  终于安静了。
  她喘着气慢慢靠近。
  床帐里非常暗,像深深洞窟,若非锦绣堆叠,不知是天子之榻。
  齐凌已陷入昏迷,他身上伤口被重新包扎过。
  穿着外袍遮挡看不出,此时赤着上身才得以明见,一道可怖的伤痕覆在精壮身体上,直拖过肩,亘过腰腹。若一条长蛇,盘在他身上,汲尽了他的灵气。
  他闭目躺着,仿佛已经没有呼吸。
  朱晏亭木木站在他床前。
  她从锦绣黼黻的一身华服,一路舍来,此刻只剩近乎赤身的中衣,才终于走到这里。
  她感觉自己被一层层剥开,像初生婴孩一样。
  汗水还在如瀑一样从额上往下流淌,刺得眼皮发颤。
  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庞,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脑中已空白一片,就这般站着,任由汗水朝下冷森森的窜。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手指,眼睫处微闪了一下,似有一道幽幽的光闪过,苍白嘴唇开合。
  她从口型辨认,是两个字。
  “别走。”
  顿时,泪水冲刷而下,比如瀑的汗水还要疾,还要密。
  她俯着身,潮湿打捋的睫毛低垂着,恐碰着伤,手指无处可着,只得抓紧他身畔的锦褥。
  解散的头发像乌云一样垂落,流泄在他胸膛之上,脸轻轻触到他手臂之侧。
  “我来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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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山河(九)
  桂宫殿梁上萦绕呱呱孩童哭泣之声, 并不激烈,像小猫叫一样, 时不时响两声。
  在这声响中, 齐凌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到太子齐昱像被春风催着抽条的纸条,头发长的抓成了髻,穿上襦、裤, 拉着小小的两轮鸠车,一个人走在长长宫檐下。
  他恍然察觉,那是他自己。
  那是世祖孝昭皇帝昭瑞二十六年, 他三岁。
  他从张皇后居住的长信宫回去看还是太子妃的母亲。
  在窗外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张皇后太霸道, 凌儿虽出我膝下, 一年大半养在她那里。这孩子太□□,受她恩重,也亲她,长此以往,此子终非我家子。”
  昭瑞二十七年,他四岁。
  那年世祖孝昭皇帝驾崩,父亲登基, 尊张皇后为太后,封母亲为皇后, 册他为太子。依旧养在长信宫太后膝下。
  那年之秋, 他被乳母引诱偷偷喝一种甜甜的柘浆。当日染上怪疾,周身发烫,一度昏迷,太医称诊不出。
  将他送回皇后身边, 怪疾不药而愈。
  再回到太后的长信宫, 就再度复发。
  那年多事之秋, 太后繁顾朝事,兼年岁渐长,无暇看顾,只得送回皇后身边教养。
  怪疾再也没有出现过。
  永安三年,他七岁。
  张太后外孙女朱晏亭从章华来到长安,太后作主定下了亲事,母亲意有不忿。曾问他“得妇若你祖母如何?”
  说着,面色凄怆,目中有泪:“你阿翁见祖母时,一朝天子尚且如履薄冰。举宫皆在其淫威之下,你娶妇如此,阿娘此生还能得一日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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