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然还是头一回觉得,他娘的话能够这般刺耳,什么叫老大不小?
——
清嘉回府后,虽已酒醒,但多少困倦,恹恹地回房,又冷不丁被个小丫鬟迎面撞上,得亏听雪扶住,才堪堪稳着。
小丫鬟观潮本来手中抱着许多布匹,这一撞,囫囵全落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纵横交叉地拉了出来。
观潮跪在地上,红着眼眸,手忙脚乱地将布匹卷回去,但素色的布面已沾了多少灰尘。
清嘉扫了一眼素淡的布匹,应该是张兰修送过来的,品相不佳。
观潮是她院里的丫鬟,才十岁的年纪,老实怯懦,大约是拿了这些布料回来,恐她生气,慌乱中冲撞了人。
但清嘉知道,张氏本就厌恶她,更别说不久前二人闹得那样难看,本就不会分什么好东西给她,和颜悦色道:“不必惊慌,捡起来便是了,浆洗干净送到慈幼院去,也是好事一桩。”
这些布匹寡淡了些,纹样也不是时兴的,也非上等绸布,她若穿了出去见人,大约会被闺秀小姐们暗地取笑,但这些绸布于寻常人家而言,也算是好东西,借张氏的花讨一讨容城郡主的欢心,也算不错。
观潮哆哆嗦嗦应了句好,半蹲着要将布匹收回时,一把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倒是会充好人。”
一双绣着艳色海棠的绣鞋踏在藕色的绸布上,布面登时印上灰色的足印,清嘉顺着那刺眼的污渍向上望去,是祝清萍嚣张跋扈的脸。
只是面颊高高肿起,十分窘迫。
她倒是闲得慌,方才四皇子的掌嘴,竟还没让她消停么?
清嘉心里有气,但懒得与她周旋,按了按太阳穴,笑道:“原来是妹妹,怎么不好好养伤,仔细落了疤。”
祝清萍原是府中大小姐,如今清嘉回府了,成了二小姐,因此最烦次序一事,如今清嘉拿腔捏调地唤她妹妹,又阴阳怪气地提起方才她受辱一事,祝清萍顿时面颊通红,抬起手就要往清嘉脸上招呼。
清嘉不在人前,懒得做戏装柔弱,手起将祝清萍腕子截住,不耐道:“少在我这里撒野,不怕我去你意中人面前吹风么?”
“你!”祝清萍瞳孔骤缩,怒道:“我就知道,你存心勾引长陵哥哥!”
怎么什么人都有人稀罕呢?清嘉冷笑着,将她甩开,不屑道:“如今我对徐长陵并无兴趣,保不齐你多发几次疯,我起兴了,与你争抢,也说不定呢?”
祝清萍面色复杂,青青白白,终于寻回几分清明:“你母亲出身低下,如何抢得赢我?”
清嘉心中不齿,若无孟氏昔年掏空家底,哪里有祝满如今?
祝清萍见清嘉不辩驳,以为戳中清嘉痛处,愈发得意:“谁不晓得我才是祝府正经的小姐,便连容城郡主下的帖子,也晓得祝家小姐是我祝清萍,不是你个小贱人。”
清嘉敏锐捕捉:“容城郡主下帖子了?”
她们回京后素有书信来往的,怎么竟不晓得此事。
祝清萍洋洋得意:“花朝节,容城郡主邀各家千金开办诗会,又岂是你这乡下丫头能去的?”
诗会?
清嘉心狠狠跳了一下,分明清早她才着人送了点心过去,怎会帖子下到祝清萍手中她却丝毫不知?
花朝诗会,还邀各家千金,其中或许有替国公府相看主母之意。
那宋星然,便也可能出席。
她必须要去。
清嘉心中已在盘算着,如何写信旁敲侧击去问此事,那日便是不请自来也要去国公府一趟云云,哪里有心情与祝清萍周旋,甩甩袖子便想走了。
祝清萍截到清嘉跟前,讥讽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容城郡主都看不上你,也敢痴心妄想嫁给长陵哥哥?”
清嘉只觉聒噪,想将祝清萍甩开,她却似牛皮糖般巴着不放,一路跟着她回房,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恶毒之言。
清嘉烦躁,又见着四下无旁人,差点没忍住与她动手,好叫她消停,但这念头浮上不过一瞬,又有个面生的小丫鬟踏着碎布上前通报:“小姐……国公府的姑姑来了,说是给您送些东西。”
二人俱愣了愣,还是祝清萍先回过神来,向清嘉露出个自得的神色:“我这就过去。”
丫鬟踟蹰,低垂着头颅,小声禀报:“她们说,找的是……清嘉小姐。”
原来闹了个乌龙。
祝清萍面色顿黑,上前去拧那丫鬟耳朵,斥道:“什么?你这刁奴是不是聋了?”
清嘉终于放下心来,挟着那可怜的报信丫鬟匆匆赶至前厅。
原来国公府送信的小厮真是闹了个乌龙,不晓得祝府有个江南回来的大小姐,郡主仔细一问,担心传达不清,唯恐清嘉不至,才又着人备了一份礼过来。
时至花朝节。
清嘉自然悉心装扮出席,只是初至京城,张氏自然不会带她应酬,如今对着一群莺莺燕燕娇艳的面孔,只觉得十分陌生。
祝清萍倒是很熟悉,扯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嚼舌根,说什么清嘉是养在扬州的外室女,穷乡僻壤来的,不曾见过世面云云,话里话外可是难听。
周围的目光便多了几分讥讽审视,自然无人上前与她搭讪,清嘉也做不出那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情,只坐在一侧喝茶赏景罢了。
心中却在想:宋星然到底在哪里呀?
思考的间隙,一旁的祝清萍仍喋喋不休,不时斜着眼打量她,神色很是鄙夷:“她呀,瞧着生了一张好脸,实则芯子黑透了,最不安于室,与她娘一般,都是天生的狐媚子,实在上不得台面。”
有人在一旁附和:“纵然来了京城,也不过是个姨娘的命数。”
被人指着鼻子骂,清嘉虽不介意,但自然不舒坦,想着自己是不是辩驳几句,好叫祝清萍没脸的时候,余光瞥见远处容城郡主在簇拥之下走来,晓得这是该做戏的时候。
顿时掐了自己一把,双眸含泪地小声反驳:“妹妹骂我便算了,实在不该辱我娘亲。”
祝清萍没想到她装了半日鹌鹑,突然又装腔作势来了一声,结巴道:“你……”
清嘉柔声:“我娘亦是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若要论资排辈,二夫人不过是平妻罢了,妹妹不要四处胡言,辱我母女名声。”
这些事情,她正无出说去呢,可要多谢祝清萍给了她唱戏的机会。
祝清萍面如墨色,横眉竖目好不可怖,若非一旁侍女规劝,怕是要冲上前来掌掴于她,清嘉挺着脊背,自怜自哀地将眼角泪水逝去,又挤出个柔弱可亲的笑容:“家事糊涂,诸位见笑了。”
顿时望向她们的目光变得复杂。
气氛正尴尬之时,容城郡主雍容而至,贵女们皆福身行礼,但郡主偏生穿过众人,亲自将清嘉扶了起来,宽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宋星然不敢违逆母命,更不愿落在脂粉堆中,便远远地躲在阁楼上,所以将清嘉的作为瞧得一清二楚。
不由得发笑:小丫头片子,还有几张面孔呢?
第11章
宋星然什么人,自然知晓清嘉在演戏。
但也分明看见,清嘉被搀扶起身时,微微泛红的眼圈与雾蒙蒙的眼眸。
恰逢清风拂过,头顶花树蓬蓬而落,粉嫩的花瓣落了些在美人乌浓的鬓发之间,随着她的行动,又跌了几朵挂在眼下、腮边,为她笼上一层不胜凉风的羞怯媚态,很是惹人怜惜。
宋星然其实厌烦矫揉造作的女子,但清嘉耍的手段,他却觉得有趣,反倒忍不住想,怎么回回见她,都能撞上她遭人欺负。
甚至替她考虑起来,想这姑娘,在家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宋星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清嘉,只见容城郡主携着清嘉的手,十分亲昵地说了几句话。
那些闺秀也不是傻的,瞧出郡主待清嘉热情,望向清嘉的眼神都变得友善许多,足可见捧高踩低乃人之本性。
宋星然耐着性子看了一会,花朝节是花王诞辰,女儿家的活动不过赏红、扑蝶、斗草。
眼见侍女呈上红黄二色丝缕,是为花幡,将花幡系在各类草木枝条上,是为祈福,求百花茂盛,果实丰硕。
不多时,满庭绸布飞扬,年青的姑娘们于庭中穿梭,似穿花蝴蝶一般。
宋星然揉了揉眼角,觉得眼前场景实在热闹得过分,十分晃眼,只有清嘉能让他提起些兴趣。
她面上挂着得体的、恰到好处的笑意,滴水不漏地周旋于各向她示好的闺秀之间,谈吐大方,不卑不亢,无论是旁人聊到香粉胭脂、甜点蜜饯这等闲话,还是琴棋书画这等风雅趣事,她都能轻松应对,更难得的是,她语调温文和缓,叫人听了便心生欢喜。
可见她年纪虽小、门庭不高,做事却游刃有余,滴水不漏,难怪母亲这般喜欢。
但小姑娘们凑在一处,讨论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便是宋星然遥遥相隔,也终于不堪忍受,躲远了去。
清嘉与各家小姐寒暄了一会,将花幡悬挂好后,人群便散开,她们需要于后花园中寻找花草,稍晚时候再行“斗草”。
“斗草”即是找些奇花异草比赛,看谁识得更多,便为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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