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才睡了两个时辰,高热不退,还是歇着吧。”
宋星然眼前一晃,又有要倒下的趋势,但听得此言,脊骨寒彻,精神强打起来,踉踉跄跄往产房冲了去。
一到产房,容城郡主在外坐镇着,换了一身衣衫,容色依旧憔悴,宋蔚然蔫坐在她身侧,蔫巴巴的,见他来了,瓮声瓮气地唤了一句“哥哥。”
眨了眨眼,竟是要落泪的模样。
容城郡主眼眸通红,眸光闪了闪,嗓音也嘶哑的:“你来了,坐下吧。”
清嘉大出血,幸而产房内汇集了许多老练的女医,暂时是将血止住,但都说没有把握,情况极有可能反复。
容城郡主当机立断,写折子求了太医署的医官过府,皇帝也算仗义,很快便拨了三个医官上门,连院正也在其中。
但恰是太医上门不久,产房内便说清嘉情况又不妙了,高热不退,伤口又见崩裂之兆,如今生死仍不分明。
“母亲,她——”
“太医在看,急也急不来。”容城郡主语调很平,因嘶着声,没由来显出一阵哀凉。
宋星然怆然坐下,脊骨似乎被人抽走了,浑身力气皆无,只能巴巴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不住涌起令人生怖的预感。
两三个时辰。
太医在内忙活了这样久,是清嘉的情况……
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生产时,浑身是血是汗,哭着与他说没有力气,生不出孩子,一颗心好似上了铡子,鲜血淋漓地切成碎片。
都是他,都是他不好,是他未曾好好照顾清嘉,不在她身边,叫她一人面对孟氏病重的艰难境地,她先是生了忧怖,而后独自于火海中醒来,更是孤身闯出。
宋星然恨不得被火烧死的人是他。
正胡思乱想着,奶娘抱着孩子来了:“小公子喝了奶,才睡了,可是乖巧,哭都少的。”
容城郡主接过,在怀中晃了晃,脸上的笑容泛苦,低声说:“乖宝宝,咱们一起等着娘亲啊。”
新生儿娇弱,莫说小孙子是个早产儿,本来该好好养着的,但清嘉情况危急反复,容城郡主做着最坏打算,只能将一家人都叫在一处,原来也通知了祝清许,可国子监却说,去了城郊采风,如今已遣了马车去接。
她垂眸盯了一瞬小孙子无辜可爱的模样,眼中瞬时泛出酸胀来,忙睁开了眼眶,将泪意堵了回去,强装镇静道:“过来,好歹抱一抱你孩子吧,清嘉冒着生死之险给你生下来的孩子。”
宋星然原来盯着紧闭的门扉,闻言仍讷讷的。
他侧转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了起来。
新生儿,总是见风就长,隔了两个时辰,小宝宝的模样已与初生时大相径庭,褪去了初生的红,变得白皙而舒展,轮廓也逐渐分明,小巧的鼻子,微微带笑的小嘴,十足漂亮秀气,像极了清嘉。
宋星然抱着儿子柔软的枕骨,眼圈一红,又滚出眼泪来,落在孩子的腮边,他小鼻子动了动,竟缓缓睁开了眼,乌灵灵的,与宋星然悲痛的眼对了个正着。
宋星然心底更涩,生出了种自己是孤寡男子,带着个柔弱可怜的小娃娃之感,他挑了挑眉,同儿子打了个招呼,低声的:“宝宝,娘亲不会丢下咱们的,对不对?”
孩子不大理会他,缓缓闭眼,又睡了。
此时,房门倏然推开,是院正姚阔。
宋星然将孩子递给乳母,才敢疾步跑上去,焦急的:“姚院正,我夫人如何了?”
姚阔额上汗珠细密,袖口、衣角染着斑斑血痕,足见情况惨烈,宋星然眼眸一缩,安慰自己似地低语:“她一定没事的。”
姚阔手背擦了擦额头汗珠,才缓缓道:“尊夫人孕中受了惊悸,邪风入体,产后又血流不止,如今堪堪止住,却非常虚弱,这几日,大约能保住性命,但后续如何,老夫却也不敢保证。”
宋星然神色木讷,只神色空洞地眨了眨眼,良久才找回理智,问:“那——有何良药可治,我等该如何应对?”
姚阔失笑:“价值连城的灵丹妙药,想国公府也都不缺,但夫人的病灶在五内,需得慢慢拔除,急也急不来,老夫会回禀陛下,暂且在国公府住下,每日为夫人施针疗药,却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宋星然双手作揖,深深地冲姚阔鞠躬:“全仰仗姚院正妙手了。”
他此生罕见的不理智好似都在清嘉生产这几日集中地发泄出来,得知她暂且安然后,宋星然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宋星然为孩子取名为曦。
因为他是天光破晓,晨曦时分出生的,也希望他来日光明灿烂,更祈愿着他能为清嘉带来活下去的曙光。
孩子生下三朝后,他便重回了朝堂。
范州皇帝父母陵寝的看守之人,宋星然已交由皇帝,但迟迟不见动作,只是在朝堂上对赵严掣肘颇多,且他冒着贤妃小产,心情不佳的名义,大刀阔斧地清洗了许多官员,各派各系都有,其中又以赵严一党遭殃最多。
顿时朝臣皆战战兢兢,行事愈发小心。
但皇帝对宋星然的倚重却显而易见的。
他重新上朝那日,袭爵的圣旨登时便到了信国公府,宋曦一个未及满月的小儿,已是信国公府的小世子了。
横亘三个月,清嘉依旧不见苏醒。
姚阔等太医都已离开国公府,都说,清嘉身体大约是无碍的,好好将养,定能苏醒的。
清嘉自出了月子后,宋星然仍旧与她歇息在一处,夜里抱着她安睡,晨起上朝时便亲一亲她的小嘴,告诉她:“夫人,我上朝去了。”
也会替她擦洗身子,梳头编发。
只是性格便不如从前温和了,一点小事也能大动肝火的,每次下人送去的澡豆与香胰味道不对,他都能发好大一通脾气,说是她闻到不喜欢的味道,愈发不愿意醒来了。
下人都说,国公爷有些疯魔了。
但听雪与观潮这等清嘉身边的老人,每每只觉得心中苦涩。
这夜,宋星然在书房处理公务,门房传来消息,说有故人求见。
他略一沉吟,将人拒了。
可门房的小厮清楚瞧见,来人身形袅娜,乌发如练,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当下谣言便不胫而走,说夫人昏迷许久,大约国公爷素不住,又在外面置了一头家,新夫人更是寻了上门。
次日晚膳,宋星然便不曾在家中用,而是去了久不曾现的云琅阁。
云琅阁是仍旧的声色靡靡,只是来往的有多是京种权贵,见宋星然现身,面上皆露出别有兴味的表情。
这才对嘛,宋小阁老,从来也是个风流快意的主儿。
宋星然一来,径直去了楼上包厢,那是他用惯的地方。
房中早有人在等候。
飘扬的纱帐后,有个曼妙的人影,手中扶着柄琵琶,轻拢慢捻地,拨出轻灵的乐声,宋星然听出,大约是飞花点翠。
在江南时,清嘉心情好了,也愿意捧着琵琶弹几曲小调的。
宋星然默默站了一阵,纱帐内的演奏之人却倏然乱了,曲调也散得不成样子,“铮”地一声,她捏着裙子站了起来:“大人——”
宋星然在圈椅坐下,手中捧着盏茶,并不作声。
那人才着急放下琵琶,掀开纱帐,迈着小碎步行至宋星然身前,鬓发上簪的步摇都乱了,有个鎏金的小蝶上下扑动着,一如女子纷乱的心绪。
此女名唤唐昭昭,早年是云琅阁的花魁娘子,也曾名噪一时。
昔年云琅阁也才开业不久,并不是很成气候,宋星然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唐昭昭捧红,至今京城中还流传着她的艳名。
但她是个有想法的,有名气后,便表示不愿在风尘中浮沉,说志在天下,要四处游历。
宋星然不喜欢强人所难,走了一个,再捧一个就是了,便也大方放她离开,还给了丰厚的银子。
是在范州,又重遇了唐昭昭。
他原来将守灵人安置在一处农庄,到了范州后,才发现那处的官僚早已被赵严收买,守灵人也被掘了出来,困在范州知州府上私牢。
他乔装密探时,才发现,唐昭昭摇身一变,成了知州府上的琴娘。
后来他将守灵人救出,唐昭昭却说要随他回京,还愿意重回云琅阁。
唐昭昭算帮了他些小忙,宋星然也愿意给她这个脸面,便带着她一同回了京。
她是个好手段的,区区三个月,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有有了她唐昭昭的名字。
但没想回京月有余,宋星然却再没出现过了。
唐昭昭心中着急,所以才星夜出现在公府,说有要事求见。
第66章
宋星然才从官署脱身,眉目间还带着金殿高堂上的冷峻气魄,愈发显得矜贵疏冷。
唐昭昭见了,既爱又怕,眼神娇媚,柔声道:“大人,您瘦了许多。”
宋星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随意地扫了一眼唐昭昭。
她生得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两弯细眉下,是一双剪水秋瞳,夜明珠下,更是顾盼生辉。
宋星然却很冷静,下颌一挑,示意她坐下,淡声问:“寻我何事,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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