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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二人窃笑几声,又回到席面上穿梭应客。
  欢声和喜笑掀起了声浪,令楼前的一串串彩灯轻轻地摆荡。灯光淋淋漓漓地洒在人面上,白凤猛一惊,好似刚做了一场大梦,一张眼只见满目疮痍,四处是撕烂的字画、砸碎的瓷器,憨奴就跪在一地瓷片子当中,披头散发、浑身血痕。
  白凤愣着眼摸一摸她,“打疼你了吗?”
  憨奴忙一把捧住白凤的手,“不疼。和姑娘心里头的疼比起来,什么也不算。姑娘要是心还疼,就再重重地打奴婢几下。”
  “我的心?”白凤把另一手摸索去心口,仿似是一经提醒才记起来自个儿的心还在。
  憨奴忍泣道:“姑娘,先别急,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你和珍姑娘一道长大,珍姑娘又深受你恩泽,姐妹的交谊原就长厚,而且她又最是个心善的。她虽晓得姑娘爱恋公爷,可说不定只当成是一般的倌人拢热客,爱客人的脸子、扑着他有钱。只要姑娘细细和珍姑娘剖明自个儿对公爷的一片痴情,还怕那面不主动退让吗?珍姑娘肯解除婚约,公爷就还是姑娘你的!”
  白凤缓之又缓地摇摇头,“女人为男人起纷争,女人间自己闹是没用的,症结只在男人身上。就算我劝退了珍珍妹妹,公爷照样能把她追回,这桩婚事一定是公爷的意思,我要谈,也得和他谈。你马上到安国公府去,替我请公爷来,不管多晚,让他立即来见我。”
  憨奴点头称是,爬起身出去了,可才一闪眼,却又重新进得屋来,“姑娘,公爷他自个儿来了。”
  憨奴往一旁退开,门边就现出了一条黑影,那影子一分分地靠近,穿越无数器物的残骸而来。
  自与詹盛言订下婚约的那天起,白凤的每一天都像是踩在云端上。此夜此时,她脚底的云头一朵朵开裂,她正在从九重天上往下掉。她失措地伸出手乱抓,一把就抓住了他。
  他任她死拽着自己的臂膀,慢慢扶住她往里走。憨奴忙也跟入了张罗,备茶点灯;可她只点亮了一座烛台,就听詹盛言吩咐道:“憨奴,你出去。”
  憨奴只好退出来,她在过往曾无数次为这一对情侣合起过卧室的房门,可从没有一次,她的心好像现在这样悲伤。


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25)
  两簌簌
  白凤一直被詹盛言扶进了床内,仍不肯松开他的手。她把脸偎进他手掌中,忽就腾起了一股汹涌的委屈。她深吸一口气,只为了不让自己丢脸地哭出来,却就此嗅见他掌心里的气息:药香、墨香,还有些脂粉香,但并没有她熟悉的酒香,星点儿也没有。
  她挣起身,如常日一样拿笑容来款待他,“又没喝酒吗?”
  詹盛言却用毫无笑意的一双眼眸游视着她的脸、脖颈、胸膛……如同刽子手在精选下刀的位置。俄顷,他翻过手攥住她的手,垂注着他们交叠的双手道:“我戒酒了。从前我喝酒,是总想在酒瓶子最底下找回‘她’,现如今我已找回她了。”
  白凤似懂非懂,“‘她’?”
  “凤儿,”他举眸,与她的双眸短兵相接,“你八成以为我是喜新厌旧,”他停下来,摇摇头,“我只是重续旧盟。白珍珍就是韩素卿,韩素卿就是白珍珍。”
  对楼传来了一阵大笑,又有人在拍着手,似乎在给他们起哄一样。
  白凤张动着嘴唇,“什——什么?”
  詹盛言把她的手扯过来摁住自己心口的位置,“我这一处伤疤的来历,你从前追问过我好几回,我没告诉你实情……”
  延载十七年的夏天,行宫中传来了韩妃的死讯,公主府中的詹盛言甫一闻之便哀恸欲绝。他一遍遍摹想着素卿被溺死时的疼痛恐惧,仿似亲眼看见她秀美绝伦的脸容被池水泡肿发胀,再被鱼群一点点啃光……起初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满脑子全都是这些——就像十二岁那一年头一回上战场后,父亲给他倒了杯烧酒以驱散令男孩颤抖哭泣的血肉横飞——十九岁的詹盛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然而一杯到头来却演变成五杯、八杯、十杯,尤其当他发现一口气干掉整整一瓶后,素卿就会从瓶底钻出来,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醒过来就喝酒,直喝到睡去,睡醒了先喝上一口以赶走宿醉,接着很快就醉倒……反正没昏过去就一直喝一直喝,往死里喝。
  但有一天他喝了好多好多,真的是好多好多,脚边堆满了空掉的酒坛酒瓶,吐了个满身满地,可依旧无法稍稍缓解内心的痛苦,那混合着爱情与愧疚的痛苦,哪怕他已经把白酒、黄酒、法兰西国和俄罗斯国的酒……全掺在一起喝,也打不过、扛不住。詹盛言彻底厌倦了这一场无望的苦战,他很利索地从怀里头摸出了她留给他的遗物:那一把银妆刀。他一手握着酒,另一手就推开了刀鞘。
  酒精令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第一下没扎中,不过第二下他就找准了位置,当他把她的刀在自个儿心脏里搅动时,根本就觉不出疼,而后他直接晕了过去。
  他在一声幽幽的叹息里苏醒,他张开眼,望见她。素卿跪在他身边,两手摁着他鲜血涌冒的胸口。他甚至能感到他心脏的一束束肌肉就在她手掌间收缩跳动,无比宁静而甜蜜,久违的宁静和甜蜜,就仿佛她的掌心才是他这颗心的家,而他自己的胸腔只不过是一所黑暗的水牢。
  一股暖流淌入了全身的血管,他僵冷的四肢逐渐回暖,就在他有力气抬起手触碰她之前,素卿先将手向着他抬起,好似是为了令他看清楚她的手,她手心里浮凸着一对疤痕,在复活那只野兔时,她手间也出现过一样的疤痕。
  接着整个的她就如同水汽一般散去。
  惊急之下,詹盛言张开眼——再一次张开眼,他眼前是丽渊,他心上也压着丽渊枯皱的手掌,丽渊把捣碎的草药药糊用力揉进他血淋淋的刀口中。她见他醒转,松了一口气就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是丽渊救了我,可我心知不光是丽渊,因为那一把银妆刀不见了,我自杀的刀凭空不见了!而这个——”詹盛言对白凤举起了右手,给她看他拇指上她早已看得烂熟、摸得烂熟的那一枚黑璋鹿骨扳指,“这个原已被素卿带入了宫里,却无缘无故回到我手上。家慈和丽渊都说,我从未有过什么银妆刀,她们说这枚扳指也一刻没离开过我的手,但我确定她们在骗我,她们只是想掩盖真相。真相就是素卿救了我——她的魂儿救了我,那是她最后一次来找我,后来再不曾向我显魂。我曾以为她是在怪我恨我,要不然,为什么取走自己的信物,又把我的信物还回来?我可真笨哪,我的小仙女那么好,她怎么会恨我?她是叫我放下今生,以待来生,她是转世投胎去了,这一世她就是——”
  “白珍珍?”白凤听着这一番离奇的际遇,由不得心乱如麻,但她依然试着找出一条路以进入他的世界,犹如在黑森林中寻找一条遍撒着白石的小道,“二爷你别忘记了,韩姑娘她自己说过,人并没有什么前生来世,所有人的魂魄都会混同在一起,化入万物。”
  “生灵术!”他几乎是应声而道,“你也别忘记了生灵术。”
  白凤是个记性非常好的人,她在脑海中搜寻着詹盛言曾吐露给她的一帧帧往事,立即就找到了这一帧——
  石头问:“‘生灵术’是什么?”
  素卿答:“是一种在肉体损毁之后,暂时留存魂魄的法子,我娘教过我。此法施到终极,就可使阴魂入胎,还阳再世。但这是邪路,会遭受天谴:转世后灵力尽失,虽忘却前世,却又被打回前世未了的孽缘之中,重历苦痛折磨,竟不如随魂魄回归为好……”
  白凤急急道:“韩姑娘说生灵术会遭受天谴,她绝不会动用这一邪术。”
  詹盛言也闻声辩驳:“她宁愿遭受天谴,也要以邪术回到我身边。”
  “是珍珍妹妹这么和你说的?”
  “转世后会忘记一切,她什么也不记得。”
  “她什么也不记得,你怎知珍珍妹妹就是韩姑娘?”
  “难道我会认不出自己苦思了十几年的人?珍珍长得和素卿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样!”
  “既然你十几年都没再见过韩姑娘,又怎知不会错认?珍珍妹妹只是与韩姑娘相像而已。”
  “我懂什么叫‘相像’,什么叫‘一模一样’。而且你珍珍妹妹的手心里有一对伤疤,就是素卿救我时留下的。我终于明白她消失前为什么特地把手给我瞧,是为了叫我记住她转世后的印记。”
  “那伤疤——”白凤从字词间狠狠地刺出她的矛,“是有一回我被猫儿姑锁在黑屋子受罚,屋子失火,珍珍妹妹劈开屋门救我时被斧柄灼伤的,和转世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而詹盛言也立马就举起了他的盾,“若非转世后重堕前一世的孽缘,你又该怎么解释我的爱人变成了我所恨之人的女儿?毁灭你父亲的仇敌成了他的遗腹女?别忘了,白珍珍就出生在韩素卿死后的次年,素卿和我相遇那一年是十五岁,珍珍和我重逢这一年也是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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