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徐徐翻过手腕将小刀对准他心口,最后睇了他一眼,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低语道:“亲哥哥,你妹子手快得很,一下就好。咱们俩永永远远在一起。”
随后,她垂落了双目,盯住了自己手里头的刀。
詹盛言感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地撞击着刀尖,眼见素卿的手腕一收,猛地刺向前。
她一跌,刺了一个空。
他在末一刻闪避,避得星驰电走、矫捷俊逸,是千征与百战才可练出的非凡好身手,却叫他惭愧得头也不敢抬。
詹盛言后退了几步,一手空捂在心脏前,一串急急如律令的心跳后,他才敢接迎素卿的双眼——她眼中那些属于凡女的喜悦和爱意已统统熄灭,仅留下巫者的全知全觉。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对着这一双眼睛辩解?他磕磕绊绊,期期艾艾,“素卿,对不起,我、我做不到。家慈她——我娘她就在隔壁,她已经失去了太多、承受了太多,我不能跋山涉水地回到家,就为了把儿子的尸体抛在她眼皮子底下,我不能这么自私。素卿,我对不起你……”
后来他还说了很多话,太多太多的话,像是在劝服她,也像是劝服自己。说不好哪一字就说起了“天命”——天命仿似以一扇窄门连接起他的人生与预言,推开这扇门,大道如青天。
“抽刀怎能断水?人怎可绕开天命?顺天应命,方是你我的正道。素卿,你听过西施吗?‘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88]。范蠡私自与西施定下情盟,却仍为了光复越国而把她献给了吴王。西施使吴灭,又复归范蠡,二人同泛五湖而去。素卿,你就当我是那个委曲求全的范蠡,你是忍辱负重的西施。你替我詹家入宫向白家寻仇,一旦大仇得报,我必定百计千谋将你从宫中救出来,那才是永永远远地在一起。素卿,我们为什么非在今夜一死?明明两年后、三年后,我们可以泛舟五湖,逍遥一世?”
素卿睇着他笑了,凉丝丝的笑意从她眼睛的后面涌出来,“石头,你听听你自己,好像是我在说话一样,连你这样一个不服气的人也开始说什么‘顺天应命’……你可还记得你一手拎起那只兔儿,质问我它当生当死的模样吗?”
他又疾步上前,跪倒在她脚下,夺过她一手摁住了自己的胸口,“小巫女——我的小仙女啊,你瞧着我的眼睛,摸摸我的心,你用哪里去感受天命,就用那儿来感受我!把我的心肝肺腑都瞧个透!我不是贪生怕死,我詹盛言自十二岁起就操戎马生涯,从没把命当回事儿,我愿意自个儿剜出心来搁进你手里让你瞧一个明明白白,只不过你还得像对那只野兔一样,再令我活过来。我早就没资格一死了之了!我父亲与族人含冤莫白,詹氏的后根仅剩我一人。我家里头最受宠的小妹妹在窑子街被——”他噎了一下,好似冷不丁被攫走了声音。过
得许久,他才哑声道,“我长姐和小外甥还都在冷宫里受苦,父仇众难全在我一身。我死,也不配这么抱着你欢欢喜喜地去死,只可抱着敌人同归于尽。但这一场仗,只能你替我去打。好在天命站在我们这边,你一定会赢。”
“如果天命站在我们这边,它就不会给你一个家,再把家人全从你这儿夺走,让我们相爱,再把我们拆开。天命从不在谁的那一边,它照管万物,也凌虐万物。这一局棋里头,不管你是将军还是小卒,都只是棋子。”
“我、我们……”
素卿的手仍留在他心口,切切抚摸着他的心,“你不必再说了,我全摸到了,我在你这儿摸到了仇恨挖出来的血窟窿,你以为我可以帮你修补这个窟窿,”她对他摇摇头,眼神一点点变得哀婉而温柔,“我只会在你心上挖一个更大的窟窿出来,叫你昼夜疼痛,终生离不开麻醉的药剂。石头啊,假如你非要这么对自己,非要我这么对你——”
“素卿……”他想握住她,她却在被触到的一瞬将手抽走,避开了他的手、他的心。
“我会入宫,”她又一次笑了,泪水一滴滴从笑眼里坠落,“长久以来,我都以为娘叫我深避在山中是天命所使,而今我才明白,她竟一直在妄图逃避天命——可天命又岂容逃避?我终究是要辜负她了。”
詹盛言不意她转变得如此之快,惨痛之下倒有些无所适从,“素卿,你、你真决定入宫?”
素卿自己拭掉了眼泪,她略微费力地把他右手上的骨扳指褪过他粗大的指节拔了下来,“我瞧你一刻不离地戴着它,就算是你的随身之物了,把这个给我吧,好赖我也有个留念。”
詹盛言眼瞅她将扳指戴去了自个儿的手上,但那孔洞却比她的拇指大出太多,一垂手就将掉下来。素卿稍作凝眉,便握住了仍挂在胸襟边摇摇晃晃的银妆刀,把他的袖口割下了一条,将布条穿过扳指,环绕在自己的颈后系起。
素卿把这以扳指作坠的项链塞入领内,接着就一把揪断了银妆刀的系襻,把刀刃扣回到连锁鞘内,再将小刀塞进他怀中,“这你拿着吧,我也用不着了。我听说过西施,她与范蠡泛舟五湖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西施的结局,是沉塘而死。”
她露出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令詹盛言终生都难以释怀的奇异表情。
“石头,我真舍不得,可也只能离开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别忘了我。就算你再撞坏了头,你的心还是好好的,你不说把我装在你心里吗?就让我待在你心里,永永远远。”
詹盛言愣愣地望着她,“我怎么会忘了你?我就是再忘记了自己,也不可能忘了你……”
他自己都不觉得,泪水早已狂涌了他一脸。寒瑟的秋雨在一刀刀地割过院中最后的几簇木槿与蔷薇,残花别枝头,落无声。
旋即,门訇然一响,惊得二人一同回望。来的是丽渊,她脚步带风地走来,抬手就将两张黄朱纸符分别摁在了詹盛言与素卿的眉心,又低哝了一串咒语。
再后面的记忆变得一片模糊,在詹盛言的印象中,自己似乎是被锁进了一间地下的密室,室内围着一圈无起无止的长绳,绳上挂满了一排排符咒,那些黄纸放出点点的阴光。仅有一面墙的墙顶开着一方长不足一尺、宽不到三指的“窗口”——那是上方建筑的排水栅栏,就是从这里,筛入一丝丝的天光。
也是从这里,詹盛言迎来了与素卿的诀别。那一段时光每天都会有人喂给他一碗符水,他喝了后就浑浑噩噩,状如痴呆。只有一天他突然清醒了一刻,他扒住那扇栏窗朝外望,眼睛与外头的地基齐平,勉强看得见一层积雪——难道已是冬天了吗?他还看见一排排的衣底与鞋子,很多人,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他听见嗡嗡的人声和乐声,而后是潮湿的雪响。一个人踏雪而来,一步步向他的方向走过来。远远地还只瞧得清一个剪影时,他就认出了那个人是素卿——她化成灰他也认得,而她打扮得那么美!她身穿圆衫,衣带飘飘,再走近一些,他就只看得见她脚上的大红色勾背鞋,那鲜明的色泽劈开纷纷的碎雪,如同庞大的喜船驶入白河。
刺着锦纹的裙裾似风暴一般罩笼而下,是素卿跪坐于地。她将两手手心向下,在眉前相对,俯首低叩,行了一个朝鲜的古礼。当她抬头时,他才看清她的脸。她脸颊上点着两团浓艳的胭脂,顶心戴着珠玉闪耀的簇头里[89],发油馥郁的甜香一阵阵飘入,令他窒息。
詹盛言想呼唤她、想把手指探出栅栏外触碰她,但他的声音和动作通通消
失在满壁的符纸之后,他只能空望着素卿的脸容耸立在他眼前、在他头顶的地面上,仿如那些拿半座山峦雕建而成的巍峨神像,庄严又无情。
她起身,离开,踏上了一乘大轿。
他发了狂一般地撞向她——撞向墙壁,暗室内所有的符咒猛烈地喷射出厉光,嗡嗡作颤。
詹盛言抽搐着倒下,他耳中的余音,是钟鼓乐之,乾坤定矣,是她离开他的回响。
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90]
第二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23)
故旧回
云动影来,金茫茫的阳光自天空中倾泻而下,渗入了窗纱,流涌了满室。现世温热,旧事退场。
詹盛言自追念中醒过来,发觉两眼潮热。他赶紧仰首,喝光了手中那一瓶酒的最后几滴。他对自己究竟向白凤讲述了多少细节毫无记忆,但他确定他没有告诉她:在遇见素卿前,他从未对谁有过那么炙热纯粹的爱与恋,而在素卿离去后,他也再不会那么去爱谁——即便面对着未来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也总有些什么,是只属于丈夫一个人的。
“就是这样了。”作为终结,他如是说。
白凤倒是落了泪,她拿帕子擦拭着余泪问:“后来那一段,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摇一摇头,“大巫女丽渊拿符咒把我囚禁在密室,直等一年多以后案子平反,我才被放出来,神智渐清。素卿她,一样被丽渊施展了法术——”
“什么法术?”
“我也说不清,反正在短短的数月间就教会她汉家礼仪、歌舞体态,改了个名字就充作李朝贡女,由家慈献入宫中。照说素卿她也被法术控制,根本不晓得我被关在哪儿,可入宫的吉日,就在即将登轿前,她突然就掉头朝我这里来,在密室外叩行了一个大礼。其他人都当是李朝习俗,向寄居的宅邸拜别,不过我明白,素卿那是在和我告别。那些日子里,我每日都被人灌下一碗符水,终日浑浑噩噩,什么也不记得,却清楚记得那一天,一分一毫,镂心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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