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素卿也一样!她也哪儿都不许去,不许入宫,哪儿都不许去!”
“她和你什么关系,你这么护着她?”
“她是——”詹盛言一咬牙,猛一下把刀推回了鞘中,“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亲相当平静地直视着他,“那你就得抛弃你的未婚妻了。”
刹那间,詹盛言的眼前浮出了素卿绝望的容颜——“就在今夜,你就会抛弃我!”
他苦笑了起来,恍惚里心口被插入了一支冰箭,扎得人透心凉。他长长地吸入了几口气,缓缓地摇头,“母亲,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儿子已立誓娶韩素卿为妻,绝不肯让她另嫁他人,那个人是皇帝也不行。”
母亲也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我压根不在乎那个巫女嫁给皇帝还是农夫,我只要她竣成天命,替我们家族向姓白的一家讨回公道。”
“母亲,这不公平,这是我身为家族长子当扛起的大事,怎可压在一个与我们无亲无故的弱女子肩头?还会有其他办法,容我再想想,母亲你容我再想想……”
“儿子,中国这么大,辽东这么大,就那座十长岭也大得不得了,这么大一个世界,偏偏你就撞见了那个女孩子,偏偏她母亲就是丽渊曾经的灵童,偏偏你就把她带回到丽渊眼跟前,偏偏这两个巫女全都预见到了同一条路。这条大路眼看快走到头儿了,难道还掉头走小路?况且,天给的路你不走,哪儿还有别的路给你走?”
“总之素卿不能进宫!不如,不如……”
“不如算了?我们詹家的血仇就这么算了?”母亲瞪住他,喉音一声声嘶沙,“下嫁你父亲的婚礼上,我就已预备好了,有一天收到他被蒙古人一刀劈死的凶讯,他一缕战魂长眠于沙场,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他掉,我为他高兴。可现在,你父亲是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广宁城里,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那些人手里,就死在他自己的功德碑下!那石碑上的刻文和浮雕,那些一品当朝、二龙戏珠、三羊开泰……全都还历历如新,他们就在这三间四柱五层楼的功德碑下把你父亲给活剐了整整三天,先撕掉左右眼皮,让他眼看着自己浑身的肉被一片片拉开,死后再枭首封存,传视边关!不世之功臣,却留名于千秋之罪首,死不能瞑目!”
詹盛言睚眦尽裂,“父亲,父亲……”
“你长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刚刚诞下皇嗣,原该隆宠加身的时节,却一眨眼就成了冷宫里的废妃。你知道那座‘宫’什么样儿?那是两座夹壁之间的过道,搭了个木棚算作‘屋顶’,扎了道栅栏就是‘门’,这样的天气,连一只火盆也没有,长夜凄冷,风寒透骨,你长姐只能怀抱着半岁大的小皇子终夜疾走,出汗取暖。小皇子缺衣少食,饿得哭都哭不出声。白贵妃那个贱婢还派了太监前去辱骂,竟蔑称小皇子不是皇上所出,这话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你长姐连这一条过道宽的活路也存不住……”
“母亲,别,别……”
“你最该听一听你小妹的遭遇。她被卖进了槐花胡同,我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她落在哪一家院子,白家人就使坏把她转送去窑子街,叫几十个地痞挨着个……到后来,你小妹的肚皮胀得像孕妇那么大,他们拿脚一踩,把她的肚皮踩平,就接着爬上去。还记得去年你回家,小妹赖在你怀里和你这个大哥撒娇的模样吗?这世上哪儿有比她还天真爱娇的小姑娘哪?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死法!她还只七岁呀!我拼命骂丽渊,骂她怎么会没算出来!就在你小妹受苦受难的当儿,我这个当娘的还傻傻等着去探望她,忙着给她收拾了一大包她最爱吃的零嘴儿。可我的好儿子,你猜猜看,最后塞满你小妹嘴里的是什么?”
“母亲你别再说了,别再……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她是我最宝贝的小女儿,我的小乖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天外的一钩斜月随风飘逝,一场秋雨急急降落。母与子各自跪地饮泣,一同披戴着满头瑟瑟的风雨声,宛如悲怆作语。
悲声稍息,母亲伸出一指,直指在詹盛言鼻子前,“你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是我向上天求了又求,甚至不惜违逆命数才求来的儿子!但如果你为了一个山野贱种,宁可叫你的家人、你的族人含恨于九泉,当他们白死了,那我也就当白生了你。你现在就带着你的‘未、婚、妻’从我府里头离开,再也别回这个家。我这个当娘的祝你们小两口蜜里调油、百年好合。”
母亲颤颤巍巍地起立,整衣肃容,擦身而去。被抛下的孩子遍体打抖地伏跪在原处,就当她即将踏出房间的一霎,他低哑地回唤:“娘——”
那一霎詹盛言有感,天意就在一拃之隔看着他,看他扭曲的肌肉与暴突的筋络、他眼睑与鼻翼的抽搐,看一个男人怎样被迫在母亲和爱人之中选一个来背叛,看得痛快淋漓。
最后他忘记了是在哪一所房间里找到素卿,他只见她坐在一座鎏金阆云烛台边,被烘得微黄的面颊仍残留着未被洗净的油彩,好似剥落了金粉的观音像。
她对他凄凄一笑,他黯然相问:“丽渊说的是真的?”
她两眼里闪着泪,却又黑得不见一点儿光。“这可应了中国那句老话,‘小巫见大巫’。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你也肯信我了吧,你这是来抛弃我的?”
听见这句话从她口里头说出,詹盛言立时发了狂,他跑过去一把拥住她,“你和我永不分离,我和你发过誓,就是刀山剑树也分不开咱们俩!”
素卿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抬起了两臂也抱住他,“可挡在你我间的不是刀山剑树,是你的母亲,是你亲人、你族人的冤魂,是你身为长子的责任……这些也挡不住你吗?”
他撤回了上身,眼里犹带狂热地凝着她,“你准有办法的,你法术高强,你可以扭转吉凶的,不是吗?”
素卿转开脸去望潲动着满庭花木的雨影,神光若离若合,“我快一岁时,我娘算到某日午时我爹会被牛角触到,身受重伤。于是她作法写符,贴在了我家的石头桌上。那日午时,果然有一头疯牛冲进我家门,却在桌上撞断了一角。疯牛走后,我娘还是不放心,叫我爹整日都不许出门。我爹便倚窗望景,顺手抽出了发簪掏耳朵。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吹得窗户向内猛阖,撞着我爹的手肘,使得那发簪从他耳内直贯入脑,瞬时就要了命。”她少停片刻,定睛于他道,“那一支发簪是牛角做的。”
一股阴凉爬过了詹盛言的脊梁骨,令他寒毛倒竖。他调理了一下心绪,尽量沉稳道:“咱们不做逆天之举,只是不应天命而已。咱们逃吧,一起逃走,远远地躲起来!”
素卿再一次苦笑出来,“我娘逃到了大山里,躲了几十年,可我这不是就在你怀里吗?”
詹盛言蓦地里热泪盈眶,“那怎么办?我不要你入宫,我不要和你分开,死也不和你分开……”
她眼中的凄寂好似被火石“嚓”一下擦亮,“你真的死也不和我分开?”
他点头,除了点头就是点头。
素卿扑过来搂住他,灼热的泪珠子烫着他鬓边,“石头,我的石头,我真没白爱你!”
她两腮上涌满了笑意,热切地捧住他胡子拉碴的脸,急不可耐地说:“就这一条路!出局的棋子,本事再高的棋手也拨不动了。天命总是得到它想要的,凭什么呀?这一回咱们可不受它摆布了,自个儿的命,咱们自个儿来做主。”
詹盛言仍处在愕然不语时,已见素卿由前襟里抽出她那把银妆刀,拿拇指顶开了鞘皮,“石头,你和我命不该结,既起了这念头,马上就会冒出什么人来挡着咱们寻死,夜长梦多,得速速动手。我是应着你的命所生,因此得你先断气。你且等等我,我跟着就来。咱们的魂儿搂在一处,亲亲热热缠两日,然后就跟着满天的秋雨秋风一散,老天爷再动怒,也只能干看着。”
她定着眼觑他一觑,绯然红了脸,忽地给了他一个无比热烈的长吻,又将湿软柔嫩的双唇轻轻挨蹭着他,“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再亲亲我吧,求你了,狠狠地亲亲我……”
詹盛言本想与素卿商量一个开脱之法,怎知三言两句间竟被她逼上了穷途死地。他心生震动,但被她这一吻,猛一阵爱潮翻涌,亦是死念陡起。他一把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在她断言福祸的唇齿间,他清清楚楚尝到了宿命的滋味。
素卿紧闭了一会儿眼,又万般不舍地张开,喃喃着气息道:“我真后悔之前还和你发拗,没早早的……唉,叫你白和我好了一场,连我身子也没沾过,最后却要和我并骨。石头,你不会觉着亏了吧?”
詹盛言挣红了双目一笑道:“我两个月前就该陪着父亲一起受凌迟的,今儿却抱着我的小仙女一起死,赚得好一笔风流账。韩素卿,你虽是因我而生,我詹盛言到底也为你一死,咱俩两讫不欠。这一夜,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吧。”
素卿含泪带笑望着他,脸盘如海棠凝露,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幽媚情致,“我活了这么大,就临死这一刻最开心。我真开心,原来早在出生之前,早在这世上有‘我’有‘你’之前,我这个人就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你让我这莫名其妙的一辈子统统都值了。”
相似小说推荐
-
艳锦 (久岚) 2022-09-06完结761 1198 青枝幼时是颜控,喜欢住在隔壁的少年裴连瑛,因此父亲替她定了娃娃亲。她后来发现,这少...
-
我与夫君同掉马 (小猫戴口罩) 2022-08-29完结2188 16086谢姝月喜欢的情郎出身不显,但人如美玉,谦逊有礼。为此她每日衣着素净,力求树立一个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