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白承如将陷詹家于大逆之罪,仅只三个月。
“三个月前你母亲来信叫你改名,就说只有你一人能避过这一劫。如今她已入宫面圣,若陈冤成功,你再折回来也不迟,若不成,你就直接过江逃到朝鲜。”父亲永远是军人做派,单刀直入。
詹盛言一咬牙,“那咱爷俩一起走。母亲是皇姑,就算驸马家的罪再大,也不碍着她。”
父亲勃然作色,“臭小子说什么混账话?这一走,那就真成了造反了!不走,要杀要剐随他去!只可惜老子一生为国卖命,浑身上下都是蒙古人留的疤,最后却没死在蒙古人刀下,倒死在自个儿人的嘴皮子上。”
詹盛言到底是年轻,一听见父亲提起“死”,眼泪直在眼眶里冲撞,“父亲,要么儿子留下和你一起死,要么你和儿子一起走,反正不分开。”
父亲又照詹盛言的脑袋给了一下,“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啊?!我是老子你就得听我的,哪儿来那么多屁话?叫你走就走!”
“父亲……”
“哭什么哭,你老子我还没死呢!擦干眼泪赶紧给老子走,这是军令!滚!”
父亲开始踹他,把他像狗一样一脚接一脚地踹出了门外,又“嘭”地踹上门,扣上了门闩。无论他如何拍门,父亲再也不应一声。最后,詹盛言只好在门外磕了四个头,一步一回首,向着自己渺茫的前程走去。
他只人匹马晨昏兼程,三天就到了抚顺城,一进城就听见了父亲被捕的流言。詹盛言不敢再走官道或在城中投宿,索性把马卸掉了鞍镫,纵其自去,好步行进山。他那马原就是灵兽,在广宁城就时常自游自食,这时却仿佛颇知主人已至穷途绝路,只恋恋徘徊。詹盛言爱抚它半晌,又狠下心刺了它两刺,它依旧不肯去。他一脚踹过去,一脚又一脚,终踹得他那爱马垂首连退。他拧身就走,身后全是它锥心的嘶鸣。
他先砍了一棵细杉,将树干削成了一根棍子,兼做手杖与防身之物,所幸在山里头走了三四天,并未碰着什么猛恶野兽,只不过常常有些貂鼠和飞禽如鬼魅一般驰骋来回。吃尽了带的干粮后,他就捕蛇抓兔,或摘野果来吃,渴了就饮泉水,夜间拢上一点火,就睡在露湿的松叶之上……生活虽艰苦,倒也难不倒他这个惯于长途行军之人。只是这一日骤降大雨,人被冷雨一浇,便有些发起烧来。他自己寻了些龙胆草来嚼着,一壁摸索着避雨之处,忽见脚下的深草里分开一条被踏平的痕迹,似乎有人走过。他寻迹而去,很快就见前头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石板所盖的小屋,想必是山家住民。他欲讨上一口热饭,忙拨开垂在面前的一束枯藤,大步疾走,耳边只听见雨拍树木之声与脚步踏过乱草的嚓嚓微响。也不知是他走得太急还是雨天路滑,脚底忽就踩了一个空,在一堆草叶里一绊,脚踝处立马传来一阵扎痛。
等詹盛言明白过来自己撞上了猎人设下的捕兽机关时,他的人已被一根套索倒掉着一足高悬空中。雨水沿着他口鼻灌入气管,他咳嗽着放眼环顾,除了前方那一座石屋再不见人迹。詹盛言怕那屋中万一住着歹人,而自己此刻又毫无还手之力,便不敢呼救。好在自幼的戎马生活给了他一副极强健的精神和体魄,困境中忽爆发出一股蛮劲。他绷紧小腹一点点地弓起上半身,接着抽出腰间的马刀,拿刀尖够到上头的绳索,来回锉动了几下。片刻后,绳索被切断,他的身体也随之重重地摔落。詹盛言原就被饥饿、困倦和低烧折磨着,拼尽全力脱困已然是强弩之末,这一摔,只觉两眼里星点飞舞,周身上下的肌肉骨节无一处不痛,就这么在雨地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才缓过一点儿神来。他抓过刀,割断脚踝上勒进皮肉的绳结,趔趄着脚步仍向前方的石屋走去。
待绕到屋前,但看正屋门户洞开,正对面是一堵石墙,上头满排着铁钉,钉子上挂着一束束拿带子捆扎起的草药,墙下一个瘦小的背影正在把遮雨的斗笠从头上摘下,听见了动静就向后转过脸。
詹盛言没来得及看见那张脸,就向前一跌,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他见自己睡在一张石床上,身下铺着一张草单,他的右手本能地就向腰刀摸过去。但等眼前的雾翳稍稍退散,他的手就随之放松下来,整个人也一软,“你是谁?”
床边开着一扇窗,窗间的雨光映在一黑衣老妇的脸上,她的脸瞧起来有一百岁,但一双眼却澄澈有神,声音也轻灵入耳:“我是你的命定之爱。”
青年人对着那苍老的脸容发了一怔,顿感头晕恶心,扭头欲呕。床脚竟已摆好了一只旧桶,桶底是未消化的一把野果,好似已有人呕吐过一般。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抱着桶干呕一阵,擦过嘴,瞪住那老妇道:“你说你是谁?”
老妇吁了一口气,带着些哄孩子似的无奈和纵容,“我姓韩,叫素卿,我是巫女,能通晓凡人的命造。你命中有一位一生至爱,就是我。”
青年人又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扶额呻吟:“你是我的……”继之他全部的动作都停顿了,脸上露出万分恐惧的神情,“我、我……我是谁?我是谁?!”
老妇捉住他的手,“别慌,你的头受了伤,我替你上了药末,止住血了,你摸摸,这儿。”
青年人顺着老妇的手摸过去,果然在自己的后脑触到一处伤口,这一碰,又牵得他疼痛不已,“我记得我才被一个套索挂在树上,我割断了绳子摔在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就到了这儿。但之前的事儿,我、我、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了?我什么都记不起了……”
“嘘……”老妇握住他那只手摇动了两下,“你身体忽受惊创,一时间魂魄离散,因此记不起从前的事情,这是失魂症。”
“失魂症?”
“没关系,我会医好你的。眼下你先养神,不要多说话。”
“你等等!”他见她露出要走的样子,死命拽住她的手不放,“今年是哪一年?”
“延载十五年。”
“这是哪儿?”
“辽东十长岭。”
他愣愣盯了她一会儿,猛又甩开她的手,握住了腰间的战刀,“你是谁?”
老妇笑起来,“我叫韩素卿,是你的命定之爱。”
他大惊,“命定……什么?!”
老妇带着笑叹了一口气:“你都问了三十遍了。”
他的表情愈发地诧异,“三十遍了?”
“是啊,你跌倒在我门前,从我把你扶进来处理伤口,你就开始问:‘你是谁’‘我是谁’‘今年是哪一年’‘这是哪儿’……除了停下来吐几次,”她朝床下的木桶指了指,“你就一直在问这几个问题,反反复复,问了快有三十遍了。就算我是你的命定之爱,也实在觉得有点儿烦。”
青年人听着这一番话,但觉自己的脑浆如一罐浆糊一样翻搅着。他环视四面,见屋子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或为桌或为凳,另有些竹木陋器,而这老妇似乎就是屋主,她带着一脸纵横的皱纹,含笑睨着他。他再一次抱住头,折过身呕吐。
屋子另一头的窗下是一张大石桌,桌上竟陈列着一份妆镜眉黛,还有一套文房四宝。老妇走到桌前,取过纸笔写起什么。待青年人再一次抹着嘴挺起身,她就把一张纸“唰”地在他面前抖开,“这些是你要问的问题,我把回答全写在这儿了,忘了你就看一眼。我原说雨太大,就不再出门了,凑合着吃一口,没承想你是个病人,那还是得吃得像样一点儿。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弄些野味。”她另一手里还拈着笔,倾身就往他捏在手中的纸底添了一行小字,边写边念道,“出门行猎,安心等候。”
她翻转过笔头,笑嘻嘻地在他额心一点,“你乖乖在这里,别乱跑。”
这老妇一脸皱缩的死皮映在窗洞里的天光下,近看简直骇人。青年人惊怒交加,一把从自个儿的脸上拨开那支笔,“你!你别为老不尊!”
“为老——?”她缩手呆了呆,又“呀”的一声,“忘了!”喊罢就转过身跑出去。
他探起身望过去,见老妇直奔入屋外的雨中,仰着头叫雨线直浇在脸上,又拿手在脸面上狠抹着。须臾,她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屋中,身上还是那一件黑如铁片的土布衣裳,但被水淋透的布料却勾勒出一具玲珑身躯,满头的银丝也被洗成了一拢乌发,脸上的化妆颜料未冲刷干净,条条黑印还赫然在目,却掩不住其下一副光芒四射的面貌:莲瓣脸,柳叶眉,一双眼娇盼欲活,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如瓠犀编贝。仿佛变戏法一样,那一个丑怪的老妇渺无踪影,代之以一位皮色白皙、身段娇美的十四五小佳人。
石床上的青年人呆若木鸡,眼看着女孩子向自己走过来。她指间仍握着那支笔,把已被雨水冲净的羊毫笔尖顺着他鼻准轻轻点下,“记住了,我叫韩素卿,是你的爱人。”
他怀疑她是给他点下了一道符咒,因为他明知这么盯着一个女孩子死看是不对的,但就是做不到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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