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也故意放出没一点儿筋骨的撒娇语气说:“我偏不吃。”
詹盛言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调笑道:“你不和山西老表一样专爱酸溜溜的味道,如何又不吃?”
白凤半气半笑地翻了他一眼,又斜瞟着文淑甩声儿道:“嘁,连核还没一两重,谁稀罕吃这轻骨头的玩意儿!”
场面正有些不尴不尬之际,却见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快步走进来,俯到张之河耳畔说起来。张之河频频点头,完了就站起身道:“少帅,潘兄,你们接着打,我去去便来。文淑姑娘,你代我碰两圈,有劳。”
文淑正愁没处下台,难得张之河为她圆场,她便很感激地对他一笑,移身坐下,又对邻座的白凤也笑了笑。
白凤虽不愿文淑留下来打牌,但人家不提转局,自己总不好明着赶她走,只得强忍着不快伸手洗牌。接下来潘思存连了两次庄,却没什么大输赢,白凤打得心不在焉,光顾着留意詹盛言往对面的文淑瞧了几眼、二人间交谈了几句、洗牌时四只手有没有碰着……突然间,她就见詹盛言伸懒腰似的将两臂往桌面一推,带着椅子后移了几寸。她心思一动,手上照旧打着牌,却把桌面下的双脚往前探过去。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她正当是自己想多了,便觉一只脚被什么碰了一碰,但那东西一碰到她,便又立即缩了回去。
白凤这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显然是文淑不老实,之前就在牌桌下拿脚去蹭詹盛言,被他不着形迹地躲开,她却还纠缠不休,伸足再行进攻时却在半中腰被逮了个正着。
白凤立时就对文淑投以怒目,文淑却自顾自地低着两眼挑拣牌张,脸上那一副清恬无辜的神气足令人以为哪怕当着她说出“男人”两个字,她也会惊叫着掩起双耳。而文淑越如此声色不形,白凤就越是怒气高涨。
“文淑姐姐,只等你这一张。对不住,我和了。”白凤瞪着文淑,推倒了面前的牌。
“哎呀,怎么又是我吃包子!”文淑嗔一句,声音奇妙如沙海里的泉水,令人心躁而口渴,“糟了,军门的筹码全叫我输光了,他老人家回来该骂我了。”
詹盛言一手洗牌,另一手就抓了一把筹码递过去,“文淑姑娘接着来吧,全算我的。”
白凤屋中的筹码是象牙所铸,形状如铜钱,上面一律刻着凤穿牡丹的花样,不同的是底色,填金的是一千两、撒银的五百两、朱漆的一百两、涂碧的五十两;就见花花绿绿一大把“哗啦”一下全堆在文淑面前。
文淑抚着胸“哎哟”了一声,操着苏白道:“啊是真格呀?”
詹盛言笑起来,也操着苏白道:“自然是真格啘,啊有啥假格啊?”
文淑立时笑得个花枝乱颤,“耐勿要实梗哩,格是倪吓得来魂灵才吓脱格哉!晏歇点凤姐姐吃起醋来,耐吃勿消格嘘。”
詹盛言笑道:“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啥格吃醋勿吃醋介,耐倒说拨倪听听看。”
白凤是北地胭脂,不大听得懂他们俩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但她却记起詹盛言之所以说得这一口漂亮南方话,是因为在她之前,他曾有过不少苏杭之地的情妇。一念及此,那一桩萦回不散的心事又翻起,令她即时就板起了面孔。可还不等她发话,却见张之河急急忙忙走回来,手里持着两张梅红帖子,“唐阁老才差人送来的,说晚上在府里办堂会,邀少帅和在下一同赴约,还特地注明了‘务乞赏光’。”
詹盛言接过其中一张帖子来看了看,就蹙起眉头,他和张之河交头接耳一阵,又拉着潘思存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便取过一张回帖声明依时赴约,随即挥挥手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军门还有些急情要赶回会馆去处理,我也有些杂事,抱歉了,几位姑娘把桌上的筹码分了吧,辛苦大家。”
说是“分筹码”,其实就是散钱,而这一桌牌的出入少说也上万,无异于飞来横财,倌人们霎时间欢呼起来,“谢公爷”“谢军门”“谢六爷的赏”之声不绝于耳。张之河和潘思存一起行色匆匆而去,倌人们凑上前同詹盛言说笑一阵,也就各自去数筹码兑钱了,唯有文淑一个人等在最后,她身材娇小且声线细弱,还令詹盛言不得不弯下腰相就,由她贴耳密语了几句。白凤因是主人,要依规矩在房门口一一招呼送客,应酬间不得空从中阻拦,就眼睁睁看着文淑指住桌上的梅子酒连笑带说了一阵,还向詹盛言抛下甜甜一句“有空去给我捧捧场”,方才姗姗而退。
好容易所有人走了个干净,白凤直接就将下人们喝退,连收拾台面亦不许,正待把酿了一肚子的浓醋向詹盛言兜头倾倒,他却走到了屋角的一张翘头大案前。写局票的一套笔墨都在案上,他自己动手去磨墨铺纸,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凤儿,你替我到门外看着,不许任何人近前窥视。”
白凤见他的面色郑重又急迫,便也只得避出去,估量着也就是三行五字的工夫,孰料一等竟等了半点多钟,才听他在里头出声叫她:“凤儿?”
她蛮没好气地推门直入,“做什么?”
案上堆着一匣局票,还有几盒子蜡笺、请帖、宣纸,他伸手在其中翻找着,“信封呢,怎么没了?”
“没了就是被你自个儿用完了呗,我又不写信啊书啊的。你这会子着急要,胡同口就有笺纸店,我差人去买就是。”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她长着尾巴,而有人踩到了她的尾巴。
詹盛言也注意到了白凤的语气,他抬头往她面上细瞧了一回,“算了,没有便没有吧。”顿一顿又道,“你把门带上。”
“干吗?”
“带上就是。”
白凤扭身去关门,他在后头拿起桌上的信纸来吹了吹,折好收进袖中,又犹豫了一下,重新掏出来很小心地放入腰上的钱荷包里。白凤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随即他就一拍手,向着她摊开了双臂,好似在说现在他完全属于她了。
“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他把双手摁住她肩头,露出了一点儿笑影道:“说吧。”
“说什么?”
“蒋文淑。”
白凤但觉气鼓鼓的身体被戳了一个洞,所有的怒气瞬时间喷出,“这胡同里的小骚蹄子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想你的账?不过都顾忌着我的厉害,不敢下场来和我明抢。但蒋文淑可不是一般角色,她暗地里骚得直流水,明面上却自高身款,从不和客人做露骨的表示。今日巴巴跑来给妹妹代局,还坐定了不转局,又唱曲,又给你送酒,这就是当着我的面和你吊膀子!你不把她给我抛进冰桶里,还给个火盆抱着,不是故意气我吗?”
“大姑娘,我何尝看不出你生气?但客人向来只有气红倌人摆架子冷淡局面的,哪有批评人家卖力巴结生意的道理?何况这一局我是主人,蒋文淑是张军门的条子,我把客人的条子闹得塌了台,这成什么话?一人向隅,满座不欢。你屡屡给人家没脸,我总要维持局面哪。”
“呵,你盛二爷几时也学会了温良恭俭让?我瞧你是被那小骚猫送的猫尿给浪晕了头吧。听她那声调,也老大不小了,还奶声奶气的,难怪送什么梅子酒,呸,黄熟梅子卖青!”
詹盛言被白凤这一句题骂给逗得笑出了声来,“好好,她是‘江南细雨熟黄梅’,你是‘已怒重惊忽地雷’[60]。”
“什么地雷,我瞧你们是天雷勾地火,一会儿诗啊文啊,一会儿昆山腔水磨调,一会儿竟还说起了苏州话来,成心欺负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你就压根不该搭理!”
“啧,那不是她人生得还算周正吗?她要丑得和王八蛋似的,你瞧我搭不搭理她。”
“你少和我嬉皮笑脸,我就恨你这一副嘴脸。你和她说话便说话吧,还总这么对着她笑,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姑奶奶,我是请客打牌,又不是请客上坟,总不成冲人家哭哇?”
白凤见他插科打诨的,恨得伸出手去就在詹盛言臂上拧了一把,“你就没个正经!”
“我还没正经?”他龇牙呼痛,又扬眉正色道,“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正经的男人。蒋文淑那些小伎俩,我哪次不是给她个软钉子碰?在你眼跟前就不说了,便是背过你,我也一样行止端正。和你好这些年,我连自个儿府
里头的丫头都没碰过,你还净和我吃这寡醋。”
白凤也软化了下来,低叹道:“我晓得你人品,但那个蒋文淑比我年轻,比我知书擅艺,还比我会卖好撒娇,你就是柳下惠,我也不放心。”
“亏你还是男人堆里打过滚的,竟说出此等蠢话。男人见一个爱一个,难道是因为这个女人比那一个强些?只要和身边这个不一样,管他香的臭的,那都是好的。我要真有心,哪怕你就是貂蝉,我也能去外头偷母猪的腥。”
“你说话也太粗了。还不就因为你们男人这臭德行,我才发急嘛,没不爱偷腥的猫儿,有便宜谁不占?”
“这话算叫你说着了。其他男人见着女人就偷腥揩油,那就是占便宜没够。但我——”他煞有介事地向后退一步,拍一拍胸口,“我詹盛言,你瞧瞧,上下左右好好瞧清楚喽,我和哪个女人,那都是她在占我的便宜。我要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占去了便宜的人,还会像现在这么精明有钱,动不动就给你打首饰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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