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的下巴生得略为圆润短小,唇肉又丰厚,因此之前的淡妆之下,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少女之态,但此际一经改妆,便突显出她极其醒目而精致的眼鼻,又兼以身量特高、凹凸有致,一双精光慑人的妙目一转,那一份凌厉的美艳简直令人目眩神移而又望之生畏,绝不敢逼视。
相较之下,更显出了文淑的清瘦平顺来。若论起二女谁更美些,自然白凤才是当之无愧的尤物,偏好她这一路的男人会嫌文淑寡淡,但另有一类寻花之客并不爱浓郁媚冶,反会觉文淑的秀外慧中、沁人心脾才是风尘界中的真国色。文淑对于自己的美态亦颇有自知,因此丝毫也不被白凤的气焰所压制,反倒神清气柔一笑,“不怪几位客人全看得眼都不眨,凤姐姐这一身妆扮,简直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了。”
白凤一听之下便领会这话乃是明夸暗贬,讥讽她妆扮过甚;正巧又进来一个外场给文淑送局票,她便一壁在牌桌边的原位上坐下,一壁对之一笑道:“我拢共只做着两位客人,怎比文淑姐姐,别说十五个,只怕五十个客人也不止,全在贵连班望眼欲穿,等着一睹姐姐的风采。才我在里屋时就听见一直叫姐姐转局,姐姐这么忙,只管先去吧。”
这是嘲讽文淑客人太滥,更兼下了逐客令,文淑却不过四两拨千斤地笑笑,“下人不懂事,我早交代了,今天是盛公爷请客,我得为公爷做足面子,任是谁叫条子我也不会去了。”正说着,又见两个龟奴在门外张望,她一瞥见,却向他
们招一招手道:“取来啦?送进来。”
这就看那二人一人捧着一只瓷坛、一人拎着一只红木提盒走进来,文淑接过那坛子,打开布封道:“这一坛还是六月里我亲手泡的,用的是五十年以上的茅台酒,一直都没得着机会喝。才凤姐姐嫌屋里头烘得慌,我就想起这个最是祛热除烦的,便叫人回贵连班取了来。”
潘思存早就拊掌而笑,“多少客人重金厚礼尚不得文淑姑娘一顾,渠料你还会主动送礼给客人!”
张之河也呵呵笑起来,“有人花冤钱,就有人捡便宜嘛。”说着便瞟一瞟詹盛言。
詹盛言却顾不得两位朋友的调侃,只觉那坛封一开,立马便扑出一股极醇郁的糟香。他手中本捏着只小酒壶,这一下不由将其放开一边,只顾对着那酒坛闭目深嗅,再张开眼时,双睛已神光烁烁,“这是梅子酒吧,我许久没喝过了。这香气可真地道。”
文淑抿嘴一笑,“盛公爷不愧是‘酒神仙’,一闻便知。张军门、潘六爷,这总不枉我‘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吧。”
另一个龟奴早也开了提盒,里头竟是整套酒具,有一把舀酒的大银勺,配着十只水晶大杯。文淑的跟局丫鬟们捧出几只杯子,一一摆放去牌桌四边专搁吃食茶点的小几上,文淑自个动手拈了勺子,先为本客张之河舀一杯,次为潘思存、詹盛言也舀过,而后又舀了一满杯递给白凤,“凤姐姐,你喝吧,梅子酒顺气,喝了心中舒坦。”
这是在挑衅,而白凤绝不会任由人挑衅。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的手已经伸出去重重压住了詹盛言的手,“瞧瞧你的手,还喝!”
她的音调又高,又脆,又尖锐,就仿似水晶被猛掷在地面上摔碎,一瞬间整座屋子都静了一静,大家统统望向詹盛言的手。
他的右手正端杯欲饮,被酒精毁掉的手掌战战不止,使得杯中的梅子酒也微微动荡着。
他抬目望向她,眼神中既有惊奇,也有恼怒。白凤已然后悔当众给他难堪,无论作为慷慨的客人还是体贴的情人,他都绝不该受到她此种对待——她也从未如此对待过他,所以她难以预料詹盛言将会有什么反应。她心中有过一闪念,生怕他眼中那一点儿怒火会化作挥向她的拳头,尽管她的确只配得到他的拳头。但她很快就发现他望向她的目光里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而后他就无声一叹,用故作奚落的口吻说:“先瞧瞧你自个儿的手吧,还好意思说我。”
现在所有人又一起看向白凤的手,白凤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翻过手掌端详一遍,“我的手怎么了?”
她的手一离开他手臂,他就用发抖的右手把酒杯送到嘴边。几口饮尽后,他衔着空杯道:“一只手上三只戒指,哪一只不是爷买给你的,还堵不住你这张嘴?”
原有些绷紧的气氛松弛下来,女人们一起发出了笑声以及艳羡的赞叹。一位倌人抚着白凤的手和她手指上晶宝夺目的几只戒指,啧啧有声:“这一只全绿翡翠和赤金祖母绿的成色已经是顶上顶、尖上尖了,更难得是这一只西洋金刚钻。我前儿在珠市口看了一只,钻石还没黄豆大,翻头也远不及这个,就得七百多银子。这一只的戒面这么大,还这么纯,非上千拿不下。凤姐姐,你这一只手足够买下一座楼了。”
“你们瞧这个,”说话的是那个梳斜髻、戴正凤的倌人,这时她鬓边又添了一支金闹蛾,她抚着蛾子颤动的金丝双翅,歪首笑道,“我才管凤姐姐借的,也是盛公爷所送。这是宫里头的新样子,我四处都找不到,凤姐姐却一早就戴上了,说是都戴烦了。唉,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倒不羡慕这些,”有个一直不怎么多言的小倌人忽然掠了掠眉前刘海,还带着些羞意低声道,“盛公爷原是大名鼎鼎的‘财神’,花钱冲些没什么,但大家伙也晓得公爷的脾气更冲得没边,你们却瞧他待凤姐姐这一份迁就。”
“凤姐姐,真不是我说你,”文淑忽出声慢语,一手将那银勺沉入酒坛中,搅动出一层层艳红色的涟漪,“盛公爷是为国立下不世奇功的大英雄,就算撇开了这个不谈,单冲他这般众口交赞的俊伟丰姿,又是地位超凡、气概豪华,谁有幸做着了这样的客人,也是天下无二的花运了,要换作我,只唯恐自己奉承不周呢,怎么倒像姐姐,就凭着自己有靠山便任性冲撞起来?客人到堂子里原是花钱寻开心的,都照着姐姐这一副霸道模样,那不成了自寻烦恼吗?”
文淑的声调是一如既往的甜糯,还放出了玩笑的口吻来,但这番话却极其厉害,非但直指白凤因有九千岁尉迟度在背后撑腰而故意对詹盛言不敬,又明示自己大可取而代之,且远胜于之。其实白凤几曾对詹盛言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只为再重视不过,才对他接受文淑的赠酒而气恼失态,此际她见文淑竟更是将半身都倾在詹盛言肩上,徐徐往他空杯中注入了一满勺酒汁,暗转秋波一笑,“我的爷,只管放胆喝好了,我们都不许凤姐姐撒泼欺负你。”
文淑的发音吐字原就酥软,这一声“我的爷”叫得喁喁绵绵,居然直似艳侣在床笫中欢好尔汝之声了,灌在白凤耳中,浑只觉犯恶心,但她也了解男人们最吃这一套,当时就欲恶声相叱,但这又会坐实文淑所说的“撒泼”,可要她马上比着赛似的对詹盛言软语献媚,又一时片刻拉不下脸来。正当她运计应对之时,却已听詹盛言不紧不慢地出声一笑,他转过眼眸睇着她道:“你听听人家文淑姑娘说的吧,你这人就是太霸道,不闹脾气还挺招人爱的,这一闹脾气——”
“就如何?”白凤知道自己的表现幼稚又失策,绝不像一个半生混迹于欢场的花魁,但她本就因昨夜里某件事而满怀烦忧,原只勉强压下,此时被詹盛言当着众人——当着文淑这个明火执仗的情敌出语批评,她只觉那件事又从心底一路顶上了喉头。她喉咙里仿似被塞进了一只拳,疼得人无法呼吸。她昂首盯着他,眼神刚硬倔强,准备在他的下一个字落地之前就拂袖而去。
詹盛言同样在盯着她,一抹笑意于他眼中弥漫开来,他伸手,往她缀满珠宝的鬓边一抚,“就更招人爱了。”
白凤笑了两次,第一次她的嘴角只是本能地抽动了一下,而后那一种混合着讶异与绝处逢生的松弛才在她整张面孔上流动起来,她粲然而笑,含情欲语,但最终却只轻轻白了他一眼。
詹盛言笑着转开脸,一一拨翻了面前的一垒乱牌,“倌人里头要想找会灌米汤的、会曲意哄骗人的,那真是一找一个准,唯独想找个真性情的却是难于登天。凤姑娘的专横任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艾丛芝兰,我爱就爱她这一点。大姑娘,爷明儿再给你添个金刚钻戒指。”
潘思存呵了一声,连笑带叹:“我今日才算彻底服气,脸子比不过也罢了,就连我这张嘴竟也比人家少生了一条舌头。”
张之河亦仰天大笑道:“我的好少帅,怨不得凤姑娘防着我们,连老夫都禁不住要倾心于你了。”
至于倌人们早已是娇呼一片,捂心顿足的也有,嚷嚷着要去修来世的也有,文淑的脸上则有一瞬的红白不定,但她很快就神色如恒,疏柔一笑道:“凤姐姐真好福气。”
“文淑姑娘,多谢你这一坛酒,晚些我准叫张军门到你那儿翻台。”似乎是自疚于方才那一席话太过刻毒,詹盛言又安抚似的对文淑笑了笑,而后他就自己拿过酒坛里的银勺捞出了几颗泡酒的梅子,送去白凤嘴边,“我就听你的,不再多饮了。你吃些酸梅子吧,好歹也是文淑姑娘的一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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