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度不由摇着头微微一笑,“老弟台,不怪闵厚霖昨天说你是散财童子,一把牌就输了一条街,今儿又给咱家送出这样一份厚礼,你就不肉痛吗?”
詹盛言大笑了起来,“上公就别拿我打趣了。愚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愚弟酒意所至,兴发难耐,欲请一套文房四宝。”
“哦?老弟台既有当席挥毫的雅兴,咱家巴不得一饱眼福。”尉迟度这才笑着放下手里的金杯,偏一偏脸,早有几个小太监前后奔忙,不多时就抬过了一张紫檀大案,连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詹盛言道了一句“献丑”,走来案前,先立不住脚似的摇晃了两下,好容易扶住桌面站稳,拣一支羊毫斗笔,饱蘸浓墨,挥毫如飞,顷刻间写就了一对条幅。
两名太监展开那六尺雪宣,徐钻天先眯起眼读道:“至德莫可明言,下情惟有祝厘。”他那紫茄一样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拊掌而赞:“公爷说得好!九千岁至德如天,光被四表,百兆民生皆受其福!佛天也要紧紧地护佑着千岁爷,这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我等的福气。”
他说着也与詹盛言一并跪下,频频顿首。
尉迟度扫视着那两行大字,慢慢点一点头,“好,这一笔由赵入欧,方圆兼施又俏劲不凡,非常人可及,好!咱家要叫人把它做成对联,挂在客厅里头供人观瞻欣赏。”
詹盛言立便又磕了一个响头,“愚弟当不起这样的揄扬,愚弟惭愧!只愿上公福寿延绵,千岁千千岁!”
贵重的礼物与肉麻的称颂显然打动了尉迟度,令他一向老于世故、难以讨好的脸庞泛起了轻佻的笑意,他把手向着詹盛言抬起,“快起来,你的腿还伤着,今天不许再拜了。”
一场花天酒地之后,再等宴罢茶叙,已是快四更,尉迟度这才端茶送客。他也喝得不少,笑意醺然,一手搂着白凤,另一手指住詹盛言道:“瞧他瘸着腿的可怜相,凤儿,你扶他回吧。”
还带着那样毫无保留的笑意,他把嘴贴近白凤耳边,几乎嘴唇不动地言道:“回去给我细细套他的话。”
白凤亦做出会心之态,对尉迟度瞬一瞬眼皮子,便盈盈地走向詹盛言,“都是你这瘸子给闹的,我想多陪一陪义父,他老人家也不许,只把我发配给你当拐杖。”
“千岁爷爷,大德不言报,看将来吧。”詹盛言更是醉得步子都迈不稳,两手把白凤的肩一揿,笑得浮荡不堪,“小拐杖,爷爷认不得路了,你领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罢了吧,我是灯草拐杖——做不得拄(主)。千岁爷明日还要理朝,得歇息了。盛公爷你若还不困,我再陪你去哪儿消遣消遣?”
“那就去苏州会馆再喝两杯?我亲手给你剥螃蟹吃。”
詹盛言从后圈住了白凤,几乎把大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饶是白凤身量极高,也被拖拽得摇摇晃晃。她笑着直打他手臂,“别浑闹。春妹妹你们呢?也一同去吧?”
徐钻天的伤还没好,却也忘了疼,又往白凤跟前乱凑着道:“凤姑娘出口相邀,自然要去。”
趴在白凤肩头的詹盛言却把脸一沉,自后伸出一手直戳在徐钻天肩头,不轻不重点了两点,“老徐,你给我等着。”说罢就揽住白凤倒退了两步,仍把眼瞪着徐钻天道,“我的腿突然疼得厉害,哪儿也不想去了。凤儿,回怀雅堂吧,我到你那儿住局。”
徐钻天与凉春携手揽腕,他的眼光却与詹盛言搅在一起,拴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一盏玻璃风灯由车顶垂下,摇荡不已的光束照亮了詹盛言的脸。在这唯有他与白凤相对的车厢里,他脸上所有的欢醉、骄狂、谑浪统统都不见了,他抚弄着那一条马鞭的鞭梢,沉郁而无一言——这原本是他酒醒时才会露出的那一层面目,然而他分明刚喝过半缸好酒。
白凤叹口气,这足以说明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坏,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何以这么坏:一位功绩斐然的勋臣贵戚,有着身为公主的母亲,亲外甥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却把一个太监捧作自己的父母,为其跪地献礼、题字颂德。她深觉詹盛言比四年前面对尉迟度时还要成熟得多,也无耻得多,以至于她都想为他的无耻而喝彩。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小就清楚:当她明明看见一个男人就想吐,却只能满口倾吐着情意殷殷时,也是一样的感觉。其实说穿了,这也并不很难,有一个诀窍:只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了,另一个人的嘴、另一个人的舌头、另一个人赤忱又狡诈的眼睛,另一个人的屈辱人生。
唯一的问题是,每当你回顾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你总会为其感到深深的羞耻和悲哀。
她把手攥住詹盛言,他翻转过手掌捏了一捏她的手,“龙门要跳,狗洞要钻。不算事儿。”
“好样的,你再怎么吹捧尉迟度,自污为后汉子孙,我心里也有准儿,你才是逃出鸿门宴的汉高祖,这一关就算是闯过了。”白凤迟疑一下,倚向他耳边轻声问:“我的盛二爷,你总得和我实说,那个陈七的死到底和你有无关系?”
他把那马鞭折两折,回倚住她道:“是我亲手杀了陈七。”
“可尉迟度分明说陈七死时你在我身边?”
“我是在你身边。”
“那你又说你亲手杀了陈七?”
她感到他在她耳畔轻吁了一口气——“我把陈七打昏,捆死他手脚,塞住嘴巴,再将这鞭子浸了水绕住他脖颈,将人留在太阳地里头曝晒。皮鞭中的水一旦被蒸干就会缩紧,差不多在我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他才会被一点点儿勒死。”
白凤恍然大悟道:“你是成心把鞭子留在现场的?”
“留证自诬,才好假充是他人陷害,不过是你对付冯敬龙那一套,我依葫芦画瓢,”詹盛言晃了晃那鞭子一笑,神光内敛,看不出真意,“凤儿,这一遭仍旧算是你救了我。”
“你为什么杀陈七,是有什么隐私被他查知?”
“朝中有重臣与我结盟,我们密谋时被陈七听到了。”
“那人是谁?”
这一次詹盛言毫无犹疑,立即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这可不能说。大姑娘,我要告诉你,一会儿就只能连你也杀了。”
就在白凤一愣的当儿,他倏已改颜,贴住她耳垂小语喁喁道:“讲真的,每次过完这又长又脏的一天,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听你在我身子底下一遍遍地叫:‘亲爷爷,我要死了。’凤儿,我们一下车,就上床……”
一个从豆蔻之年就在男人窝里周旋的女人实在是太难脸红了,然而仅只一缕蕴含着酒香的气息,白凤就在詹盛言的挑逗下脸红过耳,甚至当他已离了她耳际时,她依旧感受得到那凝而不散的气息,就与她的金摇叶耳坠子一起悬在耳下摆荡着。她全力保持着平衡,行走在情欲与死亡交织而成的细索之上。
她扑过双臂圈住他,用力得好似要使詹盛言窒息,“爷,我这会子真后怕,心头突突乱跳,我好怕你出事,怕尉迟度一声令下,那些番役就抽出刀冲向你……”
詹盛言回抱她,在她背后拍一拍,“尉迟度不会杀我的,他最爱看我这样的勋贵在他面前奴颜媚骨的样子,他舍不得杀我。不用怕,好姑娘,不用怕。快结束了,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的声音又已从一个荒唐的酒色之徒转为深沉的殉道者,由不得白凤抽出身来打量他的脸。她早看熟了詹盛言的两副面孔,但她很少见它们交替得如此之频繁。隔着昏沉的灯光,她用手指抚摸着他朦朦胧胧的面颊,“我越来越看不清你了,真像尉迟太监一直以来担心的那样吗?你其实是借酒佯狂,只为假扮作胸无大志?倘或如此,那么连那些醉后斗殴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举动?你是刻意营造出人缘淡薄的表象,才好私下里拉拢羽翼?二爷,莫不成那个嗜酒成瘾、怒火满腔的你是假的?我认识了四年的那个你,全都是假的?”
薄薄的泪意令白凤视线中的詹盛言出现了重影,她望见这两个几乎是交叠在一起的男人同时都对着她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嗜酒成瘾,也是真的怒火满腔。我能活到现在,只因这世上还有酒可喝、有架可打,我拿这些来麻痹自己,但也在拿它们麻痹敌手——诚如你所言。所以,这么讲吧:非真非假,亦真亦假。”
“亦真亦假。”白凤用舌尖品尝着他的话,突然之间想要穷根究底,那么他对她的爱呢,是否也一样?亦真亦假?——够了,别再追问了。她听见了自己对自己的警告。于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静静地偎住他。
詹盛言也不再说一个字,他一手揽住白凤,将另一手上佩戴的骨扳指贴近了嘴唇。
车外掠过了晚风,这是一个萧飒又凄清的夜晚。从未有情人,相遇在这样的夜晚。[49]
第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13)
黑暗狱
陈七的暴毙最终还是不了了之。白凤当然在尉迟度跟前为詹盛言尽陈无辜,又说盛公爷回去后对千岁爷感念得沦肌浃髓,又痛骂徐钻天卑鄙无耻。不过徐钻天到底也不肯承认自己与这件事有关,尉迟度只可当詹盛言开罪的人太多,有人欲借自己的力量除去他,而这一份生杀之权既然全操在自己的手中,并无什么利害关系,便也不再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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