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随坐于不可一世的摄政王身侧,从容淡笑道:“太后娘娘客气了,唤妾身阿绾便是。”
她白得惊人,尽披殿内辉煌的金辉,是一眼瞧得出的病弱与出尘。
燕太后关切道:“好孩子,哀家观你仍显不足之症,哀家宫中有几株西域进贡的红柄雪莲。”
她侧首吩咐:“芳喜,去取。”
殿外侍立的宫人喏了声,小跑着去了。
谢青绾见拦她不得,忙起身谢礼:“承蒙娘娘垂爱,妾身感激不尽。”
才在嘉祥宫坐过片刻,便有内侍匆匆来将摄政王请去皇帝那儿。
顾宴容漠然起身,牵过她的手欲一道离开,身后燕太后忽然开口:“阿绾,前朝政事妇眷总归不好参与,留在这儿陪哀家说说话罢。”
谢青绾闻言略显迟疑。
顾宴容便停住脚步,沉沉等候她的决断。
这位燕太后似乎的确有话,谢青绾心下斟酌万千,开口道:“殿下去罢,妾身在太后娘娘这儿,等殿下来接。”
她仰头时温顺诚恳,睫羽卷翘。
顾宴容点头应道:“好。”
宫人往来复去,宫内再度安静下来。
燕太后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亲切挽起她的手:“当年哀家与先帝,亦是年少相识。”
她苦笑道:“说起来,哀家长先帝两岁,原以为有大把光阴。”
谢青绾听出她话中哀戚,低劝道:“娘娘……”
燕太后按了按她的手以示自己无碍,复又接续道:“先帝崩时,向哀家托付了三件事。”
“一则守望江山,力避烽火;二则扶立新皇,教养幼子;三则,”燕太后忽然停顿,深深望她一眼。
谢青绾隐隐觉得,这第三条大约同摄政王有关。
燕太后叹道:“三则,规劝幼弟,免失其心。”
顾宴容为昭帝幼子,倒确乎算得上平帝一句“幼弟”。
“民间有句俗话,叫‘长嫂如母’,可先帝走后,摄政王愈加疯魔狠辣,岂是哀家所能规劝的。”
燕太后殷切握住她的手:“你是摄政王的枕边人,若力所能及,还请多加劝诫。”
谢青绾默然听完她一番肺腑之言,温柔弯了弯眉眼:“阿绾明白了,娘娘宽心。”
燕太后赐了午膳,饭罢又在留在殿内逗了会鸟雀。
顾宴容处理完公事已是黄昏。
入嘉祥宫,一群宫娥正围着谢青绾絮絮讲着宫内的诡事。
太后正值壮年,都熬不住春困午睡去了。
这位病西子却歪在秋千上,饶有兴致听着“深宫甬道里的怨影”。
瞧见他来,谢青绾忙扶着秋千急切站起身来,隐隐期待。
水眸含光,倒真像是殷切盼着他来接一样。
顾宴容抬手免了一众宫娥的礼,如她所愿将人认领走。
谢青绾却小心牵了牵他的衣袖:“可需向太后娘娘辞别?”
一侧侍候的芳喜便回道:“太后娘娘交代,毋须这些繁节。”
阑阳城的雨天总格外昏晦一些,天际浓重的云团沉沉压下来。
仆侍在前头掌起灯烛,跃动的光影驱散一点暗角。
谢青绾跟在顾宴容身侧,不紧不慢地行走在狭长的宫道间。
阴风卷过,谢青绾遥遥望一眼晦暗不清的前路,悄然拢了拢春衫。
下午时宫娥围坐讲起的故事句句在她耳边回响。
“那条宫道总较其他地方黑得早一些,每每夜色降临,便长得走不到头。”
谢青绾睫羽颤了颤,不动声色地往摄政王身边靠了靠。
“走那条路绝不可总低着头,否则会瞧见多出来一双脚。”
谢青绾仪态端方,步履如莲。
“宫规不许披发,那条路上却常有散发的白影,在人的余光里嗖一下闪过去……”
谢青绾心肝儿颤颤地又往摄政王身边挪了挪。
耳边忽有极近的男声乍然响起:“怎么?”
谢青绾骇然抽了口气,喘息间甚至带上了凄凄惨惨的哭腔。
顾宴容止步,低眸望一眼身侧自己凑上来的少女。
她低头不语,粉白纤细的五指却悄然攥住了他的衣袖。
顾宴容较她高出太多,只得耐着性子俯下身去瞧她的眼睛:“哭了?”
谢青绾总不好直说是看中他身上杀气深重,借来挡一挡邪,避重就轻道:“烛火有些暗,一时瞧不清路。”
前头掌灯的侍从跪道:“王妃娘娘恕罪。”
有个人说话,那点诡谲的氛围反倒淡了些。
谢青绾音色清柔:“无碍,你且好生引路便是。”
夜风愈加冷了些。
今日入宫本打算过午便回,并未备下披风。
天色愈加暗沉,骤雨将至。
谢青绾自觉加快脚步,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肩角。
她浑身一悚,旋即有铺天盖地的凛冽气息将她从头到脚掩盖下来。
外袍里尚有余温,比她通身的凉气热乎许多,更是大了数倍有余。
谢青绾一面道了谢,一面颠三倒四地扒拉袖口勉强露出双手,衣摆也富余出长长一截,堆在砖石砌成的宫道上。
谢青绾勉强提着衣摆,暖烘烘地跟在摄政王身侧。
顾宴容褪了长袍,玄色锦服束出劲瘦的腰身。
他身形修长,费力仰头才可瞧见那道笔挺的肩线,袖口收紧,冷白匀称的手骨节分明。
谢青绾后知后觉,这位杀神不过廿二,正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身上有着最极端的冷静与最无常的疯狂,却唯独没有世人所谓的“少年意气”。
才入车舆,骤雨袭来。
第12章 觊觎
◎未经人事的纯◎
春夜雨来得急,缀连成串接续不断地打在舆顶。
谢青绾埋在他过于宽大的黑袍间,支着耳朵听潺潺雨声和木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顾宴容却似乎不怎么惬意,他指节微曲自然搭在木制的窗牗上,眉间隐有郁气。
这位摄政王深有城府,久居高位习惯于把控全局,独断且不容置喙。
她那日开口为二姐求情,都得小心翼翼地摘清自己,更遑论插手他的事。
燕太后要她开口规劝,委实是高看她了。
凉风从隙间灌进来,谢青绾忙黑袍深处埋了埋,肩颈连同下巴一并被玄色吞没,不教半点凉意泄进来。
她坦白道:“殿下,太后娘娘今日相留,说先帝崩时,曾将三桩心事嘱托于她。”
车舆宽敞,少女温软乖觉地披着他的外衣,与他各据一端,客客气气隔着楚河汉界:“殿下要听么?”
顾宴容隐没在幽晦的夜色里,辨不出情绪:“坐过来说。”
外头已初初入夜,赶车的仆从掌灯勉强照亮前路,车舆内漆黑不见寸光。
谢青绾不明所以,还是摸索着坐榻慢吞吞地朝他那侧挪了挪:“殿下?”
她嗓音清澈,带着点未经人事的纯,凑近时才可嗅见的少女私香幽暗而难以捕捉。
顾宴容慵倦展臂,漫不经心搭在她身后的软靠上。
他身量极高,侧身倾下时若铺天无际的浓云,将最后一点昏灯吞噬殆尽。
只余纯粹彻底的黑暗。
谢青绾动了动鼻尖,有冷隽的男性气息萦绕,分不清是来自这件外袍,还是来自于他怀中。
顾宴容嗅到了她怀中幽暗的香,像是古旧的花香杂着不知名的木药,浸养进她薄嫩的肌肤间。
四下漆黑一片,谢青绾看不见他微微滑动的喉结,只听到他好整以暇的慵淡嗓音:“太后说了甚么?”
谢青绾于是被这话题带偏了思路,无知无觉地偏着头同他细细数来。
说到那句“规劝幼弟,免失其心”时,摄政王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信手拨了拨她耳间珠坠,惊得人倏然一颤,少女如玉的耳垂在他指尖擦过。
摄政王淡淡:“哦。”
还不如对她的耳坠来得有兴致。
谢青绾一时摸不清他当年与平帝之间是何形势。
自他摄政监国,针对朝中权党的清洗便从未终止,收揽大权,屡屡置新帝于危难而不顾,朝中无不骂一句狼子野心。
只是反观燕太后的态度,似乎对这位摄政王全无敌意。
谢青绾阖了阖眼,再懒得费神。
二月的雨是实打实的凉意,摄政王凑得虽近了些,却也有挡风的好处。
她乖觉裹着摄政王的外袍,待在他寒山一样的遮蔽下。
捻着她耳间珠坠的手有些凉,谢青绾瓷颈微缩,带着点惊怯与推拒意味唤他:“殿下?”
顾宴容长指状似无意划过她耳尖,收回了手。
归府时已然入夜,摄政王府一干人早撑伞候在门外。
暖色的烛光在苍茫雨幕间撑起方寸天地。
谢青绾颠三倒四地挽着身上宽大的玄袍,才矮身踏出车舆,便骤然被不知何时拖在地上的一寸衣摆绊了脚。
她霎时惊呼一声,不可控制地从半人高的车轼上直直栽下去。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有坚实的臂膀稳稳揽过她的腰,将她接了满怀。
拦腰托臀,稳稳当当,倒像是她有意投怀送抱一样。
春夜的急雨倾斜而下,侍从忙为他们撑起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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