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手枕着脑袋,仰躺在粗壮的树枝上,头也不回地指了指树旁边的梯子。
合着是爬上去的?
想想沈堕爬梯子的样子怎么感觉那么好玩呢。
我笑了笑,裹紧了衣裳,就这么在竹床上也躺下了。仰面朝天,沈堕在我右手边再远一点点的地方。其实本身倒不太远,但他在树上,一上一下,那不就远了么。
春风吹月夜浓稠。
我时而看他,时而透过茂密的树叶看天。尽管除了月光之外一片漆黑,但仍让我感到一股优雅而浓郁的浪漫感。
村子总是比较早歇息的,此刻除了院里一盏高高的照明的灯,其他屋子早都黑了,整个村子也没几处光亮,静悄悄,只剩细细风声。
我用传音问沈堕:“明天到了惠宁城,我们就要分开吗?”
“惠宁王的人一定在城门口等着了,到时候我跟虞姑娘去王府,你们先别露面,会有人来接你,我已经安排妥当。至于你的出现,我会找理由应付过去。”
“我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偷偷潜进去?凭我的轻功,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我的。”
“不行,”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你乖乖在外面等我就好,不要让我分心。三天之后酉时,我会带着汉清去找你。”
“三天……”
这么久。
以前六年不觉得久,现在三天却觉得无比漫长。
他安抚我:“时间一到,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决不食言。”
“好吧。你可一定要完好地出来,别到时候缺胳膊少腿的,我再认不出你。”我不情愿地答应。
他笑了笑:“怎么会呢。我若是缺胳膊少腿,整个惠宁王府,乃至整个惠宁城,都会给我陪葬。”
笑着说这么可怕的话,真不愧是变态。
“呸呸呸!不准乱说,谁稀罕他们陪葬。”我嘟囔着,翻了个身,这个角度更方便看他了,但还是看不清,“沈堕,等你把汉清救出来,我们一起回都城好不好。”
他脑袋动了一下,好像正在侧耳倾听一般:“你要带我回去?”
“当然要带你回去了……”我小声说,“你不得去我家提亲啊。”
我承认我是故意又提起成亲的事。但我倒不是恨嫁,而是这事说到现在已经变了味,我更想试探出他到底在怕什么,想知道果决随性的他,为何如此优柔寡断。
总不能有什么成亲恐惧症吧?
沈堕安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逃避不回答时,他却破天荒地给了我肯定答复:“好。”
好?
这答案出乎我意料。
这么痛快。
我心中雀跃,嘴角扬得比那月牙还高兴:“真的?你答应了?”
“答应了。我们一起回去。”他再次给予我肯定回答。
我高兴得伸了个懒腰,甚至都不觉得冷了:“怎么突然改主意,难道是让冷风一吹想通了?”
“……嗯,想通了,”他的声音沉沉的,跟那树叶簌簌的声音相和,格外好听,“之前……我也不是拒绝,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他这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再往下说。
看着树上他的发尾正可怜地被脑袋压着,挂在树枝上垂落下来,真想上去给他理顺理顺。有些时候他也挺粗糙的,只不过粗糙程度不似十六公子那么严重。
想到十六公子,那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恶人。但人家平时看着那么和善可亲,聊天时也有说有笑的,不仅没有冰冷疏离之感,还时常给我一种邻家小哥的错觉。不像沈堕,脾气大过天,让人谈之色变,闻之丧胆。
青夜,清夜便是指寂静的深夜。十六公子那次醉酒后,曾在酒馆与我畅言,他生于一个寒冷的夜中,浑身是血,血如长河,差点要了他娘亲的命。
相士算了他的生辰八字,说他天煞孤星罩命,生来便如顽石一般,不受管教,戾气太重,需得千锤百炼,方能通人性,不然恐怕会把亲人都给克死。而他出生后,他们家的确是各种不顺,于是他爹让他努力习武,等到他长大了些,便狠心让他自己出来闯荡了。
这江湖风大浪急,少年欲乘风破浪,谈何容易。
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十六公子所遭遇的苦痛折磨,不曾细说半句。
那么……
沈堕呢?
他甚至比十六公子还要早入江湖,十四岁认识我的时候,就已经是连星阁鼎鼎有名的大长老了。他在人间,又经历过何等坎坷?他不想说的事情,也曾让他痛苦吗?
我问他:“沈堕,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他语气随意:“我自己瞎取的,能有什么寓意。”
“自己取的?”也是,谁家爹娘会给孩子取这名,也就他自己了,“那你为什么这么取,怎么来的想法呢?”
“没什么想法。有天意外捡到一张纸,上面写着满篇的诗文,一堆词句里,我却只瞧见了这一句。”
“哪一句?”
“想不太起来了,好像是……‘荆天兼棘地,堕入樊笼里。众醉我独醒,人事久糠秕。’”
我听了之后,嘴比脑子快,竟问他:“你这懒人,为何费心挑第二句的开头,不直接选第一句的?”
我这么问当然是因为我叫荆禾,听见“荆”这个字难免敏丨感些。
可问完我就反应过来了,沈荆……不就是神经。
那还是算了吧。
空气里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沈堕才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又笑我!
混蛋。
沉寂干燥的夜因为他的笑陡然变得柔和暧丨昧许多。
我又翻了个身,裹紧薄薄的衣裳。在外头久了,布料像被风凉透了一般,有点抵不住寒意了。困意渐渐袭来,我也变得有点迷糊。
“……沈堕。”
“嗯?”
“你为什么那么小就跑到魔教去当大长老,谁把你拐进去的?”
“没人拐我,自己去的。”
“你去干嘛呀,你那会儿知道魔教是什么地方吗?”
“管他什么地方,只是听说狐月山有一连星阁,里面的人自在逍遥,随心所欲,武功决定地位,地位越高,权力越大,别人越是管不了。”
“武功决定地位?可六年前我就觉得你比你们阁主要厉害,为什么你不当阁主呢?阁主不应该是最厉害的吗。”
“当阁主有什么好,事那么多,当大长老又有什么不好,谁也不敢给我找事。”
“……好有道理。”
他之下的千千万万人,无人敢惹他。他之上的,却只有阁主一人。阁主打不过他,请他入阁便如请了尊大佛,想送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放在阁中当个镇阁之宝,说出去撑撑场面也很不错。
这么说来,当二把手的确挺好的,比老大自在多了。不愧是我心悦的男人,从小就这么有想法。
安静了许久,风愈发绵长。
我闭上眼睛半晌才能再睁开,好不容易组织了语言,再次跟他闲扯:“沈堕,你们阁主到底叫什么?”
关于连星阁阁主的名字,江湖上众说纷纭。
沈堕那边等了半天才回我,估计也是有点困了:“吾胜天。”
“哦,”我彻底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小,“名字好奇怪啊,他是不是很自恋。”
沈堕轻轻地笑了笑,似乎又没有任何困意:“这个问题,改天你自己去问问他吧。”
“我才不去问呢,大魔头……”
“他打不过我,我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沈堕……”
“嗯?”
“好冷啊。”
嘟囔完这一句,我终于坠入了无尽的昏沉之中。
……
冷烟寒月,树影婆娑。
一袭黑影从天而降,沈堕在树下竹床边坐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床上沉睡之人的脸。
他在隐藏内力,传音不能太远,幸好光是附近就有好几个听候差遣的影卫。
他随便叫了一个,被点名的影卫便瞬间携带披风赶来,送完披风眨眼又消失不见,不知道藏在了那一片黑暗中,就像不曾出现过。
沈堕把披风盖在床上那人的身上,俯下身子,落下一枚比月色还柔软的吻。
这时,一道传音入耳:“公子,刚收到小青传信,扬威夫人正赶往惠宁城。估计……这几天就到了。”
沈堕动作一僵,眉头轻蹙:“怎么现在才说。”
“小青之前被扬威夫人给困住了,也是刚脱身。”
沈堕半晌无言,夜色沉沉,冷冷戚戚。
“沈堕……”床上那人突然拉住了沈堕的手。
沈堕眉头顿时舒展,语气温柔,像在哄小孩似的:“怎么了,还冷吗?”
那人摇摇头,声音含含糊糊的,听不太清楚,明明半梦半醒,还强撑着意识说:“你答应跟我回都城,你别忘了。”
“忘不了,”沈堕捏了捏她的手,嘴角染着淡淡的笑,“我记得呢。”
又等了一会儿,床上那人没了动静。
沈堕嘴角笑意散去,冷漠地用传音吩咐:“让小青留在都城,不用回来了。”
传话的影卫一愣:“留、留在都城?”
连星阁在都城又没有分部,平时也没什么往都城派的任务,让小青留在都城……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