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喉间的涩意周而复始,她其实早就料想到了父皇一旦驾崩,自己的处境到底会有多么窘迫,却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之前小心谨慎前来讨好自己的崔绣莹霎时间就变了嘴脸。
其实盛京一直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僚场,这里皇室和官僚虚与委蛇,权利倾轧从来都不在少数。
姻亲往来大多看中背后的氏族和利益,只是从前的沈兆将她保护得太好,所有人都知道她身后是整个盛京最为尊贵的人,所以她从来都不曾见到这些。
很多人即便是并不喜欢她,最多也只是疏离的,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直白而不加掩饰的算计。
这都源于之前她是圣上宠爱的公主,而现在,她的依仗已经没有了。
沈初姒站在原地,蒲双也在门外听到了刚刚崔绣莹所说的一切,她几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到底是听到了什么,圣上才不过刚刚驾崩,谁能想到镇国公夫人就已经盘算起为世子纳妾的事情了。
她一个奴婢听着尚且伤心,更不要说是听到这些话的殿下了。
蒲双撑着伞的手轻微动了一下,艰涩地低声开口:“……殿下。”
却也只是这么唤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口什么其他的话。
沈初姒的眼睫只是垂着,往日亮得犹如珀石般的瞳仁被挡得一干二净,或许是因为刚刚流过眼泪,所以眼尾洇着红,除此以外就再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这门其实并未上锁,只是阖着,沈初姒的手指在门上碰了碰,只是一推,木板门就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了。
很难说清当时崔绣莹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常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的仪态时常能保持得很好,但是现在看到沈初姒出现在门外的时候,她却难得的失态了。
片刻的惊诧之后,面上的神情就霎时间变得复杂难言。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的一番话,会被沈初姒听到。
虽然现在的她其实听到也无妨,毕竟这天底下唯一能为她撑腰的先皇已经故去,即将登基的太子和这位公主殿下也从来都不亲厚,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为了一个落魄公主得罪镇国公府这样的氏族。
这样的事情,这位公主殿下早就应当自己猜想到的。
这么想着,崔绣莹脸上就难免少了一点儿错愕,反而显出几分理所当然来。
人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即便是自己今日不说,这位殿下日后也总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谢容珏则是和沈初姒成亲后第一次见他一样,坐在檀木椅上,看到沈初姒进来,面上也并无一分诧异,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睫,恰好和她对上视线。
也只是一眼,很快就错开视线。
“镇国公夫人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沈初姒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之前写好的那份和离书,“既然是想要世子重新觅得良人,我没有不允的道理。今日往后,我就与世子和离,如此也免得夫人这般种种思虑,劳神伤身。”
她的声音字字清晰,丝毫都没有哭腔的痕迹,好像之前那个在院中垂泪的人,并不是她。
蒲双站在沈初姒身后,却又比谁都要心疼,公主殿下幼时就是被圣上捧在手心之中长大的,又何曾受到这样的委屈,现在知晓她孤苦无依,婆母仗势欺人,即便是身上背着丧父之悲,却又要说着和离的事情。
这桩婚事,原本还是殿下自己心甘情愿的。
沈初姒将和离书递到了谢容珏的面前,轻声道:“从今往后,就是与世子夫妻情分断尽,再无往来了。”
这件事分明是谢容珏自己所求,可是他却也没有想过,今日会是圣上驾崩之日。
刚刚崔绣莹说的话到底是有多么不留情面,他自己也都明白,若自己当真收下这和离书,今日沈初姒就要自己独自前往宫闺,圣上才驾崩就和离,这样的境况,又要面对多少背地里的讥诮和嘲弄。
谢容珏生来薄情,很少会为别人考虑,可是他分明见得沈初姒的眼尾带着一点儿红,像是刚刚哭过。
他没有接,“殿下可想好了?今日——”
“和离既然是世子所愿,”沈初姒轻声打断,“那我如当日所言,成全世子。”
“愿世子今后所求,一一得偿所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执拗,有点儿像是她当初说,愿意相信他的时候一样。
是啊,这分明是他自己所求。
作者有话说:
今天白天还有更新!
狗子日后后悔到哐哐撞大树!!恨不得把那个时候的自己打到地上扣都扣不下来TvT
人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化用自《六韬引谚》
第23章
谢容珏看着沈初姒站在原地, 她身上的大氅还沾着一点儿刚刚赶过来的雪粒。
他所在的屋中从来都不点暖炉,而沈初姒分明生得如此纤弱,却背脊挺直, 垂着瞳仁将和离书递给他。
指尖轻碰在宣纸之上, 未染丹蔻,大概是畏寒, 所以泛着一点儿白。
应当是真的断了念想了吧。
也好。
谢容珏抬手将她递过来的和离书接过, 很难说得上来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想, 他原本应当是觉得无谓的。
就像是雪地里蜷缩着的幼犬,被人遗弃在寒冬里, 即便是有人偶尔路过蹭了蹭它的头,可这终究就只是片刻就消融的善意,不该再奢求其他。
他原本, 也不应当, 生出其他的心思。
崔绣莹大概也没想到沈初姒居然带了一份和离书过来,面上也带着一点儿讪讪,也不知道是觉得这位殿下实在是识得抬举,还是想不明白沈初姒知不知晓若是现在和离,日后二嫁的境地恐怕更为凄惨。
她缓了点儿神色, “殿下也莫要怪我,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 将来总需要子嗣继承, 其实就算是日后当真纳了妾室, 殿下也依然能坐稳正房之位。”
“是么?”沈初姒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崔绣莹, 语气讥诮, “这么说来, 国公夫人当真还是在为我考虑了?”
崔绣莹闻言,面上讪讪之色更甚,大概也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也只能噤了声。
沈初姒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她之前就受了一点儿风寒,刚刚说了这么多话,愈发觉得自己脑中昏沉,即便是穿着御寒的衣衫,也依然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
她无意再和崔绣莹再说些什么,而蒲双大概是看出来了此时沈初姒的疲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
沈初姒抬步走出房门之时,她好像听到了身后的屋中,传来了谢容珏的声音——
“母亲现在应当是满意了?”
他的声音混在风雪之中,听得并不真切。
沈初姒的脚步连丝毫停顿都无,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镇国公府。
一厢情愿总有尽时,她之前所誊百卷佛经,皆为他所愿。
早该醒了。
沈初姒恍然想起当日在鸣秋寺之时,主持手拿念珠站在她面前所说的一字一句,或许,这大概就是主持当日所谓的业债难消。
就如同佛偈所言。
*
宫中上下到处都是往来的内仕,杂乱的脚步之声和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当今圣上现在不过才是堪堪知天命的年纪,却因体竭之症早逝,难免令人唏嘘。
即便此事大家先前也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缠绵病榻,闭门不出,就连朝政都是太子代为监管。
圣上生前并不耽于美色,后宫也并无多少妃嫔。
邺朝没有后妃殉葬的习俗,甚至沈兆之前还有遗诏,若是有未有子嗣的宫妃,可自行选择是否离宫。
宫中上下恸哭之声并不少,只是其中到底有几分情意,却又是不得而知了。
皇室之中多薄情,先前圣上重病之时,就有不少人前去巴结储君沈琅怀,今日恐怕也是有不少宗亲连沈兆梓宫都未曾看过一眼,就想着前去东宫慰问沈琅怀了。
常安和原本这里应当在干清宫看着各处事宜,却在圣上宾天不久后,独自一人前来宫门口,手中的拂尘被冽风吹得略微扬起。
好像是在等人。
宫中禁卫大多识得这位圣上身边跟着的公公,宫中上下全都混乱成为一团,谁也不知晓现在这位公公到底是因何出现在这处。
丧灯早早燃起,白色的灯盏映照着雪,实在是显出格外的落寞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等了多久,守卫才看到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大概是因为疾行,所以车辙之声很是明晰,昨晚的雪原本歇了些,但是却在刚刚,又渐大起来。
有些年岁尚小的内仕忍不住用嘴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勉强凑出一点儿暖意。
圣上宾天在这样光景,难免就让人心中平白生出一点儿凄凉之意。
蒲双手中撑着一把伞,护着沈初姒从马车之上下来。
刚刚在马车之中,暖炉烧得极旺,连带着沈初姒都还有点儿恍惚,一直到下了马车,卷过的冽风扑面而来,她才看到常安和并未撑伞,就这么站在宫门之前。
沈初姒刚刚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常安和走到她的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家送殿下去干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