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小孩了,不是那个失去母亲庇护便全然无措的孩子。
他告诫着自己。
男人眼中仍有警惕,但紧绷的下颌微微松了几分。
“你是皇帝,忙是应该的。”太后娘娘叹了口气,开始说着些关切的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帝王的神色愈发柔软。
“你最近在忙什么?”她问。
“新政推行举步维艰,儿臣分身乏术。”
何止是分身乏术,若非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帝王恐怕要将自己全然留在勤政殿之中。江南叛贼动荡,西北局势未稳,齐国余孽流窜四处……以邹相为首的人严词拒绝新政。
这些担子德庆看着都已经无法想象其中人所承受的压力。
德庆知道帝王从不喜欢用评述性的话,身在高位一言一行都颇为谨慎,少有如此直白的剖露。
“举步维艰”“分身乏术”
圣上真的……已经很累了。
“哦……”太后娘娘顿住。
她笑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宫中。
男人抬眼,她看到了其中的疑惑。
“哈哈哈……”她越发笑的开心,笑的要背过气去。
“新政好啊,忙的陛下忘记了祖宗礼法,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位母亲!”
宫人们颤抖着跪了下去。
呼呼啦啦地一片,看的让人眼晕。
太后的脾气来的又快又急,她几乎是抬手就将面前放着的一柄玉如意扔了出去。如今再价值连城的东西也不过是地面崩裂的碎片,看不出昔日的流光华彩。哐啷啷撞在大殿的石柱上,碎片划破了帝王的眼角。
男人似乎愣在了原地。他眨了眨眼。
帝王跪在那里看不清神色,鲜红的血滴下来就像是暗色的泪。
“楚凭岚,你以为会有人爱你吗?”
“我恨你恨不得一生下来就掐死!”
她笑的愈发癫狂,好像分外享受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孩子总是对母亲有天然的孺慕,纵使冷心冷肺如楚凭岚也不能免俗。他就像一条不敢还口的狗,虽然知道咬人,但是脖子上的链子永远拴着。
多可笑啊,大楚一统天下的君主是她养在脚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还是蠢的让人发笑。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败笔,我因你而羞愧。”
她喜欢一次次看着他防备的神情松动,然后再一次被打回深渊。
她带着一点戏谑、报复的快意打量着他。
一字一句地碾碎他的希望,
“你汲汲营营机关算尽终究也不会得到半点真心!”
帝王没有说话,他好像没有听到——他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处。在他的身后,太后娘娘笑了很久,笑到自己都喘不上气一般地咳嗽。
宫中呆了太久,是人是鬼已经分不清楚。
-
入夜,云儿突然跑进内室通传,圣上来了——
“知道了。”
淑妃娘娘哄着已经困倦的楚斌,似乎并不意外陛下突然前来。
她一转眼就瞧见对方眼下的伤口和干涸的血痕,只是轻轻行礼,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楚凭岚也好似无知无觉一般,径直坐到了窗边,贵妃榻上的桌子摆了一本半开合的经书,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批注。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1)
“你从前不爱读这些。”
国寺神女挽禾身边常跟着的丫鬟平儿生性喜欢热闹,从来不会耐心去做一件事,自然更不用说读书抄经。
“圣上从前也不喜欢到臣妾这来。”
她淡淡地说了句,听见楚凭岚笑了。
她问他笑什么,帝王说他也不知为何到此处来。他的眼中神色淡淡,似乎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茫然有些好笑。
楚斌从睡梦中惊醒,奶声奶气地问陛下受伤了怎么不去看太医,怎么来找淑妃娘娘?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眼角,摸了摸孩子的头,没有说话。
对方窝在淑妃娘娘的怀中,对周围的一切充满着信赖。皇后娘娘去了后,他就一直养在此处。
挽禾难道不恨楚凭萧吗?
她却愿意一直将楚斌带在身边。
“陛下从前受伤,是不用看太医的。”淑妃随口哄着楚斌。
楚凭岚起身,德庆从后面追上来给他围了件大氅:“奴才已经请了太医去勤政殿侯着。”
“德庆…”
“奴才在。”
——朕从前受伤,是不用看太医的。
那时我还不是“圣上”,我带着满身的血推开一扇门,有人会哭着慌乱着帮我找药包扎。我会笑她胆子小,大惊小怪。
如今确是无人会那么笨拙地替我上药,太医动作娴熟,也不会再看到谁落泪。
男人攥着大氅的领口冒着春寒料峭的风走在长街上。这条宫道太长,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他听着鹿苑中传来几声嘶鸣。
中宫的灰烬还矗立在原处。
我的生母说我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她是对的。
可她说我不曾被爱,我却觉得她错了。
——有人爱过我。
——只是我找不到她了。
男人站在那里,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吹过,灰的味道散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1)往生咒
后悔倒计时
第33章
圣上去了沈昭仪处。
德庆公公前来通传的时候, 这位进宫一年只见过圣上一面的妃子险些摔了手里的杯子。她仓皇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胳膊左右打量了下自己。
清秀的姑娘有些紧张地坐在镜子前,簪了一朵绢花。
“主子带花是否有些太艳了?”
沈家也算是郴州的高门大户, 可是到邺都来后到底显得有些落了气度。明明带了最好的料子却还是比不得京中贵女用的时兴锦缎。
开口的丫鬟小合是沈倩倩的入宫后才跟在身边的奴婢, 从前听说是跟着先帝身边的德妃娘娘伺候。也算是难得成熟稳重。
她一说话, 沈倩倩就上了心。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怎么都觉得自己的珠钗确实多了些,行走时叮叮当当并不轻松,于是干脆将绢花扯了下来。
沈昭仪回头问:“那你说,带什么好?”
那丫鬟也是随口一说,真要是做选择也算是难倒了她。先帝的德妃娘娘是四妃中最低调朴实的一位,鲜少喜欢佩戴鲜艳明亮的珠饰。
小合在妆台上寻了许久,突然在角落里看到一个桃木做的匣子。
这东西里收着去年主子受陛下训斥后内务府送来的一批首饰。其中一支点翠蝴蝶步摇的金漆已经有些斑驳,主子嫌晦气, 就从未带过。
其实别人用过倒也无妨, 宫中后妃的首饰大多是前人的东西改了重做的。有时候重新上漆,换几个珠子编织的样式一改便能和从前大不相同。
毕竟好的金玉翡翠珍珠玛瑙就那么多。
只是也许是拜高踩低惯了,这一批竟然一点也没动。
好像是怎么原封不动进的库房, 就怎么带着灰一样端到不受宠的低位嫔妃处, 仗着她们见不到圣上就无法回禀。这些没根儿的东西做事愈发奸懒馋滑了。
小合翻着这些东西心中并未有好的打算。
原先从未正眼瞧过,可是如今看去——却觉得有根素金的钗子顺眼别致。
沈倩倩顺着宫女的手指看去, 金钗上有着淡淡的纹路, 如今已经看不清细节, 但胜在殿中暖黄的光影让这样的首饰衬的人肌肤胜雪。
“这是谁用过的?”
“奴婢也未曾见过, 估计是先帝身旁哪位小主, 用不上什么好东西, 自然一根簪子用的这么旧。”小合重新帮沈昭仪挽了发髻, 随口答道。
镜前人用手挑起来,皱了皱眉,又偏着头轻轻送了进去:“圣上登基不久,又是连年的战事。是该清雅些……”
她侧着身子转了几下,都觉得这簪子虽旧了些,但是真是朴素大方——也不显眼。
“就这么着吧。”
她说,左右不过一根簪子的事。
……
“参见陛下。”她有些紧张,看着帝王远远走来。
“起来吧。”
楚凭岚没有伸手,他坐在了窗边的桌前。
年轻的妃嫔安顺地跪在不远处,她脸上带着局促的笑,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沈倩倩是很紧张,她入宫是郴州巡抚亲自举荐,可是不到两日就受到了陛下的斥责,连带着父母也写信过来劝她在宫中谨小慎微些,不要触怒圣上。
她悄悄抬眼打量着对方。
圣上看起来格外地疲惫,眼角带着一点淡色的红,似乎是细小的伤口。
男人的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如今闭目靠在后面的软枕上,竟然有一些……
脆弱?
她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
“臣妾为您捏肩吧。”
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却措不及防对上了他睁开的眼睛。
对方的眸中还带着细微的血丝,没有笑意。
帝王唔了一声,没有拒绝。沈倩倩壮着胆子将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身侧,却觉得陛下身上烫的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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