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要每天都在琼珠殿流连忘返,楚正则拧眉看着她,声音微冷:“所以,你是要每日听着这笛声,披星戴月回太清殿吗?”
原本跟珑缠和楚正则热火朝天地讨论《相思骨》,薛玉润已经将这渗人的笛声抛之脑后了。可突然听楚正则这么一强调,飘忽的笛声愈发清晰,她顿时汗毛竖立,一下挽住了楚正则的手:“皇帝哥哥……”
“怎么?”楚正则唇边勾了一点弧度,又极快地展平,好整以暇地问道。
薛玉润想了想,松开了楚正则的手,咻地一下赶到了珑缠身边。
珑缠低着头,不敢看楚正则融入黑夜的脸色。
“算了,大不了我带上芝麻和西瓜,它们忠心护主。”薛玉润想了想,给自己安了个定海神针。
楚正则磨了磨牙:“你带什么狗、去什么琼珠殿,就在北殿练便是。”
“诶?”薛玉润微诧。
楚正则喜静,她当日说怕搬来太清殿叨扰他,也不完全是一句推辞的话。她小时候性子就活泼,为此没少跟楚正则起冲突。仔细想想,楚正则至今没让人把她扔出宫,属实也算很“敦仁爱众”了。
楚正则将她的怔愣尽收眼底。
惯来伶牙俐齿的小狐狸,忽然呆住了。
他心里的浮躁忽地消失殆尽,眼底浮现出了一点笑意,他垂眸掩下了这点波澜,淡声道:“朕说,你哪儿也不必去,就在北殿练筝。”
*
楚正则既然开了口,薛玉润当然不会拒绝。本来,从太清殿去琼珠殿,一来一回也要浪费不少时间,能在北殿练当然再好不过。
只是,薛玉润对楚正则这“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的感觉越来越深重,以至于她在北殿架好筝,戴上护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筝弦,便立刻将手覆在了弦上,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口。
门外没有人。天光清亮,阳光斜洒过朱红的梁柱,又透过门纱照进来,照亮了浮在半空的细小尘埃,是个静谧而安详的午后。
珑缠有些茫然:“姑娘,怎么了?”
“让我留在北殿练筝,是陛下先开的口,对吧?”薛玉润问道。
珑缠点了点头。
“昨晚上的笛声,真的不是陛下特意派人吹来吓我的吗?”薛玉润再接再厉地问道。
“德忠公公特意去查了,是一个小娘子在练笛。”珑缠哭笑不得地问道:“姑娘,您在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陛下别有用心。”薛玉润嘟囔了两句,只是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楚正则会在哪儿给她挖一个瞧不见的坑,便索性放开了手。
薛玉润利落地再一次拨动了筝弦——反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也是占理的嘛。
筝声徐徐舒展,在指尖递一段万物复苏的春光。
轻快的筝声,如山谷中溪水汩汩流淌,让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的楚正则,手指微微一顿。
“陛下,奴才要请薛姑娘停一停吗?”德忠轻声问道。今儿内阁倒是没有在太清殿吵架,但是方才暗卫递了密奏来,不知是为着什么事,皇上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好。
楚正则摇了摇头。
清风徐来,绿竹猗猗。
筝弦拨动到了夏日。
楚正则闭上眼睛,听到筝声愈发轻快而密集,他的脑海中描摹出天地澄黄、五谷丰登的秋收,和新桃换旧符,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普天同庆。
他知道这首筝曲,是钱夫人编的《庆四时》,由《春溪叩谷》、《清风弄竹》、《五谷丰登》和《普天同庆》组成套曲。
他还记得筝曲初编成时,薛玉润曾兴高采烈地要弹给他听,只是中间勾、托、抹、打错了好几处,听起来有些别扭。未免一会儿忘了,她一边弹,他一边给她指出来,气得她弹完差点要抱着云和筝揍他。可到最后,她还是气鼓鼓地坐下来,然后认真地重弹,改掉自己的错误。
只不过,自此之后,但凡他练器乐之时,她必定到场,虎视眈眈。
那时是几岁呢?
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梳着两个包包头时的模样,两个小鬏鬏上分别系着粉珍珠缎带。她叉腰跟他生气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粉色的缎带跟着主人的小脑袋一摇一摆,煞是可爱。
“把朕的笛子拿来。”楚正则睁开眼,忽地道。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唇边勾勒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玉笛在手,他未曾深思,下意识吹响了一曲《凤求凰》。
第13章
悠扬的笛声传来时,薛玉润刚抿了口茶。
她咽下花茶,听了一会儿,“啧”了一声。
难怪他愿意让她留在太清殿练筝,原来这就是楚正则心里打的主意啊。
《凤求凰》跟《庆四时》的难度不相上下,楚正则出招,她哪有不接的道理。
薛玉润转了转手腕,抬手便续上了筝音。
筝声初时轻快明朗,跟《凤求凰》的笛声倒是相合,很像是琴瑟和谐那么一回事儿。
但听着听着,楚正则微勾的嘴角就逐渐地放平了——这分明是一首《哭风月》!
果然,不多时,轻快转为幽怨,似孤女顾影自怜的呜咽——这是个负心汉为荣华富贵、抛妻弃子,最后被清官斩于刀下的故事。
楚正则眉头一蹙,也不管筝声还在继续,他径直将笛子放在唇边,硬生生地插进了筝声之中——他和了一曲《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的笛音明朗欢喜,与幽怨的筝音格格不入。而且笛声进得晚,薛玉润弹完《哭风月》,《花好月圆》仍在耳边萦绕。
想要靠欢喜的曲意压过她的悲音?
薛玉润“哼”了一声,也不想着要休息一会儿,立刻接了一组《碧血丹心》。
霜风悲号,飞沙动地。
筝音很急,急得就像马踏骸骨的战场上,争鸣的刀剑。筝音也很强,强得像箭碎铁衣后,铁骨铮铮的怒吼。
楚正则放下笛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
太清殿外,顾如瑛忽地止了步。
她听完了半曲《碧血丹心》,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跟着她的使女一时都有点儿恍惚,等顾如瑛往回走了几步,她才匆匆忙忙地跟上去:“姑娘,您不是要去给陛下请安的吗?”
楚正则说了不让小娘子们去太清殿找薛玉润,可没说不许她们去找楚正则。顾如瑛是他的嫡亲表妹,去给楚正则请个安自然也没什么。
顾如瑛头也不回地道:“有练筝重要吗?”
她甚至都没有坐步辇,便是迎面撞上许涟漪等人,她都没有停下脚步。
“顾姑娘这是怎么了?”许涟漪身后有小娘子疑惑地问道:“难道陛下叫她吃了闭门羹吗?”
许涟漪在袖中攥紧了帕子,没有接话。
不多时,荷风院传来激越的筝声,细细去听,恰是一曲《碧血丹心》。
*
《碧血丹心》非常难,薛玉润弹完之后手指都在发颤。但她非常满意,弹得有没有错漏不说,至少隔壁再没有传来过笛声。
她心满意足地哼起了小调,活动活动手腕与指节,慢悠悠地品了口玉衣金莲,又重新弹起了轻舒的《庆四时》——胜利嘛,总是需要庆祝一下的。
《庆四时》不如《碧血丹心》那么难,但是胜在应景。她自然想赢,用难的曲目惊艳四座。可是乞巧佳节,她更希望听到她的筝曲的人,能高高兴兴。
*
再一次听到《庆四时》,楚正则已经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玉笛,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还久久回荡着激昂的《碧血丹心》。
玉笛敲在掌心,他叹了口气——至少比那曲哀怨的《哭风月》要好多了。
这个念头滑过他的脑海,他看着手上的玉笛,垂眸轻笑了一声。
笛身一端刻着歪歪斜斜的两个“正”字,还有一个“正”字,才刚刚划了一横——那是他吹笛时被她抓住错漏后,她得意洋洋地刻上去的。
不过,有三年没有再添新痕了。
他今天其实也吹错了一个地方,他方才要在筝声中插入《花好月圆》时,受了些她《哭风月》的影响。不过她大概是急着跟他打擂台,竟然没有发现。
楚正则轻抚过那些刻痕,白玉偏凉,被夏日烘出了融融的暖意。他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遗憾她没有发现,没有在他的玉笛上再添一道痕迹。
“咚咚咚”
门外忽地响起三声敲门声。
门没关,楚正则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除了她,德忠也不敢让任何其他人胡闹。
他抬眸看向门外,薛玉润站在门外,微微侧首,朝他晃了晃手上握着的一个羊皮套。笑意盈盈,透着明晃晃的狡黠。
“陛下,你知道吗?你的《花好月圆》吹错了一个地方。”薛玉润言辞凿凿地走进来,在他面前展开自己手上的羊皮套,里头是一套简易的雕刻小刀,然后朝他伸出手,还勾了勾。
她辨音的能力早在跟楚正则多年对抗的过程中训练出来了,跟楚正则同时弹筝丝毫不影响她的判断。
弹了一曲《庆四时》以表庆贺之心之后,她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脸上“你终于又被我逮着一次了”和“你也有今天”这几句话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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