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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璋 (十九同尘)


  他这才笑叹一声,“却是我们错估了楚太傅,不过既是如此,他又何苦应下那副字?”
  “皆因此事是我犯下的,师兄……”
  她看着他从车辕向前滑去,一个箭步就借着马头站在了道边的方晏,慢慢闭上了嘴。
  “既然这事不能做把柄了,我们该讲和了。”他姿态随意地拍着身上麻衣,话说得有几分恣意,脸上也没有多少逃出生天的喜悦,只是声音朗朗,“未想荆州那事竟是九娘叫人去做的,实在阴差阳错。”
  她看着银簪,暗自咬牙,看他片刻才恢复了沉静,“师兄,我不会跟先生说的,等我病好了,还要在金陵乃至去长安宣扬,神医方壸有一心爱弟子……”
  便见方晏朝她一揖,“九娘叫沈季甫找人恫吓族叔的事,从此消散。”
  楚姜心中隐有不甘,却终究还是自己做事疏漏,即便事后能弥补,让族中知晓了终究还是对她有影响,终于还是点了头,“我能叫我父亲以后出来作证先生与您断了牵连,也能矢口否认,你也能吞下约定,指不定哪日就要把那事给宣扬出去,既然你我都不得安稳,如从约定也无碍。”
  他凝神听得仔细,终于得了承诺,扬眉笑了一声,“今日事还请九娘勿怪,告辞。”
  话音未落,便见他踏草入林,不过几步便再不见了踪迹,楚姜这才彻底松弛下来,阿聂跟采采忙询问她是否不适。
  “无碍,无碍,心跳得急了些,徒弟犯的事,去找师傅还。”她拍着胸口,“先回药庐去,我怕他们跑了。”
  阿聂一愣,“女郎是说先生会跑?他不是说了要断了牵连?”
  “口上的话,只信他三分,我怕方晏会绑着他们跑了,可别落了个惊吓,还丢了救命神仙。”
  采采被这话逗笑,软瘫着身子靠在车壁上,“女郎,那十六郎跟十九郎的事,是不是就不用急了?”
  此事唯阿聂被蒙在鼓里,一路上只听了个大概,正想问,楚姜便脱力地靠上了她,还是忍了下去,又听楚姜声音虚飘着,“不用急了,父亲定然比我想得周全,我们的错事,等明日回府跟父亲认错就是。”
  月已上树梢,婵娟圆满,清夜虫鸣,冷露渐生,等他们来到药庐时里面还闪着烛火三两星。
  楚姜走进院中,见方壸还坐在堂中碾药,一旁是垂头跪着的方晏跟盘腿坐在地面上看着他的方祜,脱口便是一句:“求先生为我做主!”
  碾药声停了,方壸许久才抬眼看她,似乎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九娘,晏儿已经跟我求饶了,他已知错了。”
  她眼中盈起了泪,诉说委屈,“先生,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道理,总不能做错了事,就一句错了抵消。”
  方壸叹气,“并不是要用错字来抵消,我思来想去,他犯下的不是小错,你来我这里治的也不是小病,等你大愈之后,这事便不再提了,可好?”
  她更显得委屈了几分,半响才应道:“九娘拿不准先生的话,晏师兄今日的举动,险些就叫我丧了命,往日就算我大愈了,他又来杀我怎么办?万一,你们因着这事怕我回家告状,尽数跑了,我又去哪里找到先生治病?”
  方壸只是医术精明,却从不会玩弄心术,哪里想得到叫她满意的法子,便问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她这才收了泪,“我家那些部曲,还被那个叫廉申的给要挟着。”
  “晏儿说,他们都完好无损,还在那亭子里等着,只等你下山回去,就能带着他们回家。”
  “这事我不会瞒我父亲,眼下他们既然脱险了,想必已经回家报信去了。”
  “不瞒才好,晏儿也是受那几个匪徒的蛊惑,一时糊涂,想要拿着楚太傅的字长安结交权贵。”
  这话楚姜自然不信,却也知道探知不到内情,便道:“九娘之后该用些什么药、哪一步用什么疗法,请先生写下来,如此九娘才不怕先生会离开此处。”
  方壸抚须,犹豫道:“叫你住在此处就是因着要根据你的病情施药,我不能断定你之后该用什么药。”
  她又一思忖才道:“那便请先生随九娘下山去,至我家中……”
  “这孽徒倒不值得。”方壸向后一仰,吹了吹胡子,显然是觉得她得寸进尺了,只见他拾起地上的蒲扇扔向方晏,“抓下山去吧,府衙问罪。”
  方祜惊讶地睁大眼睛,“师傅,真的吗?”
  “先生,倒也不必如此。”楚姜收敛些许,擦了擦泪,“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保证,以今日之事来看,承诺、道义都是不可信的,那叫廉申的,拿了我的黄金还做出这样的事了,不仅不讲道义,还是个贪得无厌之辈,晏师兄镇日与此般人为伍,九娘实在不敢信他。”
  方壸便也稍坐正了些,“总是老夫教养了十多年的,他今日之举未必没有我的责任,孽徒,你自己来说,此事怎么解决?”
  被冷落了许久的方晏终于抬头,对着他师傅倒是流露了几分愧疚,“是徒儿之错,连累师傅,伤及九娘,便请师傅废了徒儿几道穴脉,从此叫徒儿再不能提刀行武,以消九娘之恨。”
  这样残忍的方式,沈当几个会武的且流露了几分不忍,方壸却未觉,只问楚姜,“九娘看如何?”
  她看方晏说得诚恳,跪得老实,这副模样跟在路上拦他们时的神情没有半点相似,内心暗唾,却还是面露不忍,“如此实在残忍,九娘倒有个两全的法子。”
  方壸果然舒了口气,怕她真要断了徒弟的穴脉,“你说。”
  “先前先生为着清净,不许我家的部曲来守卫我,如今先生该应允了吧!”
  “是该允了,叫多少人来都随你。”
  “经今日之事,我与晏师兄实在无法再共处一院,先生又不肯随我下山,便只有是请师兄离开了。”
  “不要,九娘。”方祜最先为他师兄求情,“师兄以后再也不会害人了。”
  方壸拉住他的手,叫他住声,迟疑了片刻,“在你病好下山之前,将这孽徒驱出去也是无妨,不过九娘你通情达理,也知道这孽徒少了我的约束,恐会犯下更大的错,此事,恕老夫尚不能应。”
  她声音稍缓,“不急,先生可以慢慢想,九娘明日下山之前先生给我个答复就是。”
  方壸执扇的手顿在胡床上,不由想要叹息,难怪钝刀子割人最疼,一夜辗转,要他在两个最不想做的决定里挑出一件来。
  楚姜让他缓了许久,“除了此事,那叫廉申的,先生说他们是匪盗,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会不会哪日也来药庐中绑了我去好要挟我父亲,用来求官荣?”
  方壸点头,“是要防,他们人数多少老夫且不知,但是是该防着的。”
  她便道:“东山由来少游人,说起人烟也比金陵其余山林少,且此处地势平缓,听说昔日南阳王就曾于此练兵,正好我六哥南下之后征募了两千步兵,早就想寻个驻地了,先就想到了东山,因为先生之故才弃了此处,而今却有匪寇作乱,正好有太子殿下划的御园,此处也该用上了,就算不建连珠寨,也在山腰之下扎些营房,若是匪寇来扰,也能早些救援,先生您看如何?”
  方壸对此倒无二话,若是没有楚九娘,那连珠寨早该建了,此时还给他几分面子只在山腰之下,并不算过分,便点了点头,“妥当。”
  楚姜又看了一眼还跪着的方晏,他还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倒是方祜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看向他,小脸上尽是愧疚,似是还想替他师兄认错,又羞于开口。
  “先生,我便先歇了,明日您告知我您的决定。”说完她温柔地看向方祜,“方祜,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方祜拽着衣袖,欲言又止,还是犹豫着摇了头。
  “明早跟我说也可以的。”她说完就去了西屋里。
  月已中天,堂中点了一支粗似青竹的蜡烛已经烧得烛泪纠缠,这烛还是当日随楚姜一并来到药庐的。
  堂中只有方壸与方晏在,还是一坐一跪,“为师知道你认错是假。”
  他垂着头,“师傅,我未料到楚九娘今日会下山,更不曾料到沈当会撞见廉叔。”
  “晏儿,廉夫良行事,并非全以你为重,楚伯安何至于知道我的所在,方祜又怎会如此巧合被楚三郎见到,还有今日这桩蠢事,这些必然不是你所为,那还能是何人?还不是他自作主张,这样的下属,要来何用?”方壸轻叹,半响没有等到徒弟开口。
  夜风不如白日里吹得狂,只是微微扇着烛焰,方晏跪在青石上,看到烛台映了个模糊的影下来。
  楚氏送来的烛台,是烧得玉润的青瓷,制了莲花的底,烧了莲茎作立柱,燃的是荷蕊。
  这么高贵的烛台,映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粗陋的影,他置在身侧的手覆上那道影,一如盖住他内心隐生的卑劣。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涛痛意与纠结,“今日这桩蠢事,是我做下。”
  “你要一幅字做什么?”
  “送给虞巽卿。”
  方壸疾问:“送他做什么?”
  “毁他。”他说得淡然,看向方壸的神色有些恳求,“余的师傅不必知情,方才楚九娘所说,师傅应该应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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