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弟弟满脸的追思,喝道:“你小小年岁,与十三娘不过约定,难不成真要终身不娶了?”
“人家楚太傅与元妻青梅竹马,不就是……”
“你敬仰楚太傅,不过效其形表,未得风骨,我看你这回上当,便是知道楚太傅任主考官,哪怕没有孙显,你便是用了自己的名姓……”
他顿了顿,更气了几分,“这样倒好了,旁人看了还赞我陆氏儿郎一声好才华,偏你愚懦顽劣,负才傲物,若是再寻不到那孙显的踪迹,只怕合族俱要被你拽入险境。”
陆十九终于才惊惶起来,“怎会如此?我若……我若自行认罪……”
陆十一看他此时才知悔改,在院中踱步了几个来回,细听他忏悔了数声,才终于道:“此事自有我与父亲处理,你只管在此好生反省,回头若再不愿迎娶顾十一娘……罢了,想来有此一事,顾氏也不愿再将女儿嫁与你,这你倒不必担心了。”
陆十九愕然抬头,临了还受他一句讥讽,想辩解又觉兄长说得有理,只得懊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几回,又是眼泪不迭。
作者有话说:
①宋玉《风赋》
②《道德经》
第112章 星象
陆十一话虽严厉,心中却有十分的计较,便连太学试的诸位考官都是在卷册送入禁中后才得知后宫有喜,天子欲开恩赐。
虽不知天子是如何与诸近臣商定的此事,然而如今若要有人借太学试生事,无异于是在质疑天子。
他这念头,正是梁王如今所苦之事。
“我那好三弟,真是回回天幸。”
堂中诸位幕僚都纷纷出言,或劝慰,或勉励,总也说不在他心上去,便将视线投向了方晏。
又换了张面具的方晏坐在他下首,这回倒不是病态了,却也面容不美,甚至颇有些丑陋,见他看来便道:“方某倒以为,殿下所虑过矣,陛下只是想给寒门开路,如今几大世家俱拱卫东宫左右,我们折其羽翼,伤及世家,不是正好中了陛下之意?”
其余几位幕僚都未料到他如此大胆,其中一个道:“方君所言实在锐意,将来若无世家相助,殿下夺嫡之路岂不艰难?”
刘峤却目光浮动,显然也想到了天子的用意,此时又听方晏回答那位幕僚道:“尚兄以为,陛下一次多收这七百名太学生,难道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世家,寒门当起么?”
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其余人也都思索起来,渐也对方晏所说认同起来。
刘峤见此情形,仍略显迟疑,“只恐受父皇所疑。”
方晏一笑,“山木自寇,象齿焚身,生而顺者莫不庸也,殿下想要的,可是人间极位,之前魏王之乱,陛下也不曾疑心到殿下身上,况且如今若要借这回太学试生事,诸世家,不是嫌疑更大吗?”
梁王心中一惊,看着他站起身来,去将窗边一局残棋打乱,又捡起数枚棋子,指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棋子道:“错峙时是僵局,殿下,您的棋若不打活,如何再走?”
东风将动,一帘春暗。
刘峤静看黑白各据,目光渐沉。
三日之后,正是太学生入学之日,临近太学的一座园苑忽起大火,火势冲天,经久未歇。
长安人以为只是一桩不慎,却于此夜中,城西与城东各有两处民宅起火,城北又有几座连铺被焚,火灰漫天,吓得百姓们漏夜查点家中薪烛。
武候铺预防及救火不利,连带京畿巡防也被问责。
而市井流言也越演越烈,却提的不是武候铺,反是提起太学试来。
陆十一对此流言,心中不安渐重,独坐书房中思索良久。
正好陆十九前来思过,见到兄长对着屋中一只相风铜乌①凝神许久,书案上又凌乱铺着几本书,想到近日流言,问起他是否在想自己闯下的祸。
陆十一见他尚知悔改,心有宽慰,面色却依旧凝重。
“本以为虞氏之祸与族中无关,却想当日顾氏不过与齐王几句闲谈竟被做了文章,若非太子殿下对答得当,怕也是一场大祸,然而看似风平波静,想必在陛下眼中,顾氏早已被记了一笔,如今你又被带进太学试中去,这考试虽非什么要紧的选拔,却也抵不住有心人借此生事。”
陆十九面生俱意,即便年少,倒也分得出形势的,“兄长的意思是,有人是要故意针对顾氏与陆氏?”
“不是针对,是要让顾氏与陆氏,如虞氏一般,轰然楼塌。”
陆十九见他从案上捡了本《观象玩占》②,跟着他走了几步,却见他只是略看了几眼便掷下。
忽有风来,拂动他衣袍,一袭灰青的竹叶纹盖在了铜乌上,他手下轻移,袍角便带着铜乌坠地。
是夜,西南风动,城中再起大火。
朝廷再不能坐视不管,深究走水之因未果,只得如实禀报。
悬而未决之时,太史令呈报,西南有星孛入于北斗,而箕星在天,岁有凶风;又见北斗第四星微不见光,天权孱则文运衰。③
一时之间,朝野纵论不休,皆以为天子会对这次太学试的结果另有发落,却不想天子一言不发,只叫太史令再观。
连着两日星象俱是如此,太史令便献策,当请此次卷册中上佳者,焚之供奉上天,祭礼过后再观天权星是隐是现,方知这批卷册是凶是吉。
这一策很快便得到了天子的许可,天子思索过后,又命太学试主考官主持祭告仪式。
与此同时的梁王府中,刘峤临立窗前,看着天上几片云笑道:“以星象破解,楚伯安这一手,本王倒是不曾想到。”
一位幕僚笑道:“焚卷册,毁证据,倒也不用愁怎么去找出那一份了。”
方晏却是笑道:“想来或许并非是楚太傅之计,他在这次考试中实在清白,楚氏原本看中的两个书生这次虽都名次在前,却早被解了婚约,与楚氏再无瓜葛,这回可是拿捏不住他家的。”
堂中另几个幕僚便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问道:“难道是左稚远跟陆诩猜到了什么,不然为何那夜又生了一场大火?”
方晏轻笑,“诸君,东宫众属臣中,尚有几位看似不见经传,实则圭角不露之人,或许,不该只盯着那几位位高权重的。”
刘峤忽想到了什么,“可是吴郡陆氏十一郎,陆约?”
众人一听这名字,都想起了陆十一是怎么入的东宫。
身怀运道,以玄问途。
刘峤看他们神态,抚掌大笑,“任他是谁,不过自作聪明,也省了本王废心去腾挪,正是个,瓮中捉鳖。”
一番议罢,方晏出了梁王府中,上了一架驴车,坐在车辕上便自己动手赶车,侯在车中的戚三一见他便禀报起来。
“大郎,沈三哥已经过去了,孙五险些被陆氏的人抓住,逃跑的时候藏进羊圈中被踢了肚子,正在哭天喊地呢……”
方晏听他胡天胡地一通说,半句不在他关心处,打断他道:“我交代……”
戚三一顿抢白,“哦,楚九娘啊!我看她机灵着呢,想必也知道了长生观里不是大郎你,再也不曾去了,不过昨日她与她表兄又外出玩耍了……”
方晏手中缰绳一紧,皱眉侧身道:“我交代的是这个?”
戚三一愣,才知道自己将与伙伴们闲扯琐谈的说了出来,忙改口道:“我记错了,大郎问那个太史令啊,他应当是听说陆十一身怀好运道,想着探究一二,却不知二人怎么就结交上了。”
他略一想,思及陆十一与楚氏兄弟二人的关系,倒也不惊讶他与人结交的本事了,尤其太史令还先对他生出了好奇,这般情形,两人有些交情也不足为奇。
戚三见他再无言语,心中乐了起来,难得他为自己赶一回车,想着他便索性向后一仰,乐不可支地挑开帘子窥看街市。
“她去了何处玩耍?”
戚三正看到一处胡人杂耍,正在酣乐之际,被这冷不防的一句吓得手上一抖,回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便放下车帘,调侃道:“大郎,打探人家小娘子的行踪,这不好吧!”
不想他脸皮甚厚,笑声传进来,“那是你将来的嫂夫人,为兄还问不得了?”
戚三吐吐舌头,“人家可是跟太子一伙的,大郎你总害东宫,还指望她嫁给你,我要是楚九娘,早就与大郎断绝往来了,我瞧着常与她一块儿玩耍那个左八郎便很不错,长得也好看,出手还阔绰呢,上回我瞧他买茶,出手就是一锭黄金,都不叫找补的……”
他正说着,一锭黄金便从车外掷进了他怀中。
他忙嬉笑道:“不过他比起大郎你来,还是差得远了,昨日他们去城外北山踏青,他连个纸鸢都舍不得买,还是上回那个公主给楚九娘买了一个,不过她又不爱玩,敷衍几下就跟她表兄看斗蛐蛐去了,气得那个公主跟她闹脾气……”
方晏久未见她,听着戚三描述,心中思慕又重起来,却记着长生观里的事,一时气她对自己无情,一时又觉得自己也无情。
只如此想来,倒令他发笑,两个无情人,活该凑做一对,正好互相折磨。
不觉间,这架破陋的驴车便从楚府门前缓缓驶了过去,方晏借着面上这假皮,毫不遮掩地向内探视着,看到门口几架车马,猜测她或又是要出门玩耍,心中竟是隐隐泛了点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