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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璋 (十九同尘)


  他这骄傲的女儿,怎能接受?
  他曾经叫女儿不要枉费了这些年来读的书,若自己将她嫁给一个不如她的郎君,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念头让他心中震撼不已,可是这却不意味他认同了方晏,“谁说世家里面,便挑不出一个叫你服气的人呢?”
  “即便有这样的郎君,他就一定愿意娶我吗?”
  楚崧一怔,“怎会不愿?满长安不知多少郎君想要求娶你,但凡我儿看得上……”
  “父亲,他们想娶的,是楚太傅的女儿,杨大将军的外甥女,不是楚姜,她的字是明璋还是暗璋都不重要,只要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们成为楚太傅的女婿,不论貌丑还是貌美,才高还是粗鄙。”
  她抿抿唇,坦然道:“我不想嫁给这样的人,父亲,您与舅舅,应当也不需要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对吗?”
  楚崧不知她竟想得如此深,诚然,他自是不需要让女儿联姻,于是他点头道:“父亲养你一场,只想你欢喜。”
  “那父亲知道,方晏是怎么与我说的吗?他说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子勇,他们不知道我敢拿着银钗威胁人,他们会害怕我兵不血刃便擒了贼人,他说父亲您,不可能看得上他们。”
  楚崧竟不知方晏还有如此花言巧语,分明他这话里的意思是恭维自己眼光高,却令他生出一股被高高架着的感觉,彷佛自己只要应了哪个郎君,便是对女儿不负责任一般。
  想着他冷哼一声,“真不枉费了他遮掩面目一场,原来还是个挑拨你我父女亲情的小人。”
  楚姜终于才笑了一声,却只有一声,她望着衣袖上的绣着的春藤,那藤曼的缠绕仿似她将要出口的话,“我喜欢方晏,我也不一定要嫁给他,我便是不想放过他,我也不想嫁给哪一个世家儿郎。”
  他能预见到她将要出口的话势必会叫他惊讶,竟暗暗抚了抚衣袖,“不愿嫁给方晏,也不愿嫁给旁人,明璋,人生百年,将来我不在了,你要如何?”
  她凝神半晌,“父亲,长姐曾经要出去看天下,是您替长姐拦下了那些流言蜚语,是您在左叔父与左家叔母面前说,谁说女子便不能随心而行,如今我不想顺着世间女子必经的轨迹走,父亲您为何会感到惊奇?”
  楚崧怔然,忽觉竟是自己将女儿养成了如此,长叹一声,“可即便是你长姐,也是同她丈夫一道出去的。”
  楚姜微愣,忽然想起了长姐出嫁前的欢喜,那时只以为她深爱左敬之,此时听了父亲这话,竟觉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挣脱不了那藩篱,所以便选择嫁了人,才能……她不敢再深想。
  对面的楚崧神情也有些不对,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这种想法令他心中乍然生出些悲苦来,恍然以为,是不是他刻意将两个女儿养成了这般惊世骇俗的样子,然而他只是教她们读书识字,像教养儿郎一般教养她们。


第106章 长生观(一)
  楚姜看着他神色变换,以为是自己的话伤了他的心,愧疚地唤了他一声。
  楚崧从思绪中抽离,看着女儿神色,终于说服了自己,不过娇惯女儿,这是很寻常的事,前朝李司马的有个女儿暴虐到将丈夫打残了,照样养尊处优地活到了七十九岁。
  既然自己像教养男子一般养大了女儿,便该接受她们似诸多男子一般行事,无情也好,多情也罢,如今他这女儿不过不想嫁人,想要去折磨一个玩弄了她感情的郎君,这不算大事,楚氏的山林里,是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坟茔的。
  这样的宠溺,发生在楚太傅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身上,也不是多么令世人惊讶的事,他曾经能对女儿说出“闺阁是你的居所,不是你的天地”这般言语,便注定他会妥协于楚姜今时这番话。
  他不忍心女儿面露愧疚,伸手抚平她的眉头,“你的弱症,尚未好全了,如今神医已去,未免那方晏手上留着什么秘方,你且下手注意些轻重,在你病好之前留他一命。”
  楚姜怔然失笑,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话逼得急了,叫父亲以为自己要做出多么残虐的事。
  殊不知楚崧已经将她与前朝李司马那位打残丈夫的女儿相比了,如今是提前将最糟糕的结果给设想了出来。
  看到女儿笑起来,他也跟着展眉,又谓叹道:“明璋,你要的自在,即便有为父铺路,也会很难啊!”
  “父亲,不会很难的。”她轻轻笑着,看向窗外的渭水,河水润湿两岸青草,有娟娟戏蝶,翩翩轻燕,那般自在,仿佛除了时节的衰退,再无任何外物能干扰他们。
  “父亲,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您以为如何?”
  楚崧明白她的意思,有意谦虚,“为父亦不如也。”
  “必不如父亲,我是父亲教出来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女儿比之长安诸儿郎如何?他们是否也能献出此策?”
  楚崧至此时已经明白了她“不是很难”的意思,明白她今日绝非只是想在太子面前出一回风头,顿时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难言的骄傲。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望向车前骑马的儿子,毫不吝啬地拿他出来作比,“端看今日你兄长,他比长安诸子,已是佼佼,今日他不言,或是心有计较,却不敢大胆说出来,或是真的心无计策,若要比较,今日你更胜一筹。”
  楚姜笑起来,搀上父亲的手,“那女儿可否在东宫众多谋士中获得一席之地呢?”
  楚崧又看了一眼儿子,正见他关切地望来,对他一笑,“有今日你所献之策,不必为父为你多提,若遇难题,殿下也会先想到你了。”
  得了父亲的认同,她自心底欢欣起来,靠在父亲肩头伸手,感喟
  一声,“若是这般,我自少时便听父亲议政,蒙父亲教养所读的那些书,便不是枉费了。”
  楚崧听了也笑叹一声,看着车外明媚,细想起这番对谈,是如何从方晏谈到了楚姜想要做个谋士的?
  应是自她落下第一滴泪,便已经想好了这最后一句话,旁人或要叹多智近妖,然而这样聪慧的孩子是他的女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胸中横添的,只有自豪。
  翌日,御史台风闻奏事,在殿前将定澜楼中那沈郎所言说来,句句犀利,直指向齐王与陆氏、顾氏,甚至是太子身边的虞少岚与虞氏那名太子亲卫。
  太子当殿便承认了陆氏族长曾有此言,却是感慨周朝得纳贤臣,众臣惊讶之后他才将楚姜所说那番话讲来,其中自有不少添减,却并不妨碍天子心悦,连赏了被御史台弹劾的几人,便连齐王,也得了一张江南春景图。
  楚姜在家中刚听完此事,又值沈当前来汇报那位荆州沈郎的下落,“跟随他的人不少,以属下分辨应有四五家之多,他也察觉到了,今早他与那位吴郎君相约前去渭水畔赏春,便有几人冲出去要捉他,他竟纵身跳入河中,多人齐齐打捞,都不见踪迹,如今渭河春水湍急,若不是水性奇好之人,实难活命。”
  “如今下游有人守着吗?”
  沈当点头,“此人或许是梁王那方派来。”
  楚姜并不惊讶他这观点,魏王之死,百姓们便以为那是夺嫡之争的落幕了,殊不知,那只是夺嫡的开始,梁王即便隐忍多年,然而种种迹象,并不难看出他的野心,尤其是,方晏做了他的谋士。
  想着她便站起来,取过外袍披上,“今日朝上,御史弹劾几位东宫属官心念故国,便是那日月之远所带来的了,去长生观吧,看看罪魁祸首。”
  沈当依言,随着她走出几步,见她又突然折返,俯身对采采低说几句,片刻后,便见采采拿着一只小匣子走了过来。
  他心中好奇是什么,却看楚姜眼中神采奕奕,似是对此行颇为期待的样子,便不好再问,一路护着她去到了长生观中。
  楚姜先是拜见了观主,又才来到囚禁方晏的屋子里。
  说是叫他修行,可扭送他来的人却没好好说,只说这人得罪了九娘,叫观主看守他一年,观中自然便将他囚禁在了这屋中。
  楚姜站在门外,看着几扇脆弱的门窗,竟有些不敢进去,这屋子自然囚不住他,以他的本领,他随时都能离开,或是让谁替他受囚,楚姜当日便是在赌,赌他会留在这里,起码见到自己一面。
  万一里面不是他,她就输了。
  她在门前徘徊了几步,心生委屈,从采采手中将那小匣子拿过来,豁然推开门。
  屋中只有一张草席,一张琴几,内中一人正坐在琴几前,目光流转,望着门口。
  楚姜松了口气,回身将门合,“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
  屋中那人听声笑了笑,手支在琴几上,竟先向她诉起了委屈,“九娘,这观主好生无礼,这屋中空荡至此,真叫我待上一年,我便要移情这张琴几了。”
  她冷冷一哼,缓步走去他身前,越见他脸上那张面具越不高兴,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直叫他颦眉张口呼她狠心。
  她伸手在他脸上多摸了几下,找不出他这面具的破绽在哪儿,心中恼火更甚,“这张假脸,如斯丑陋,我该用刀子割开它,看看底下那张玉一般的面容上,有没有一丝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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