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有一个习惯,他盖印玺时总是习惯右边侧歪,连这个细节都对得上。
“圣旨是真的。”
当君至臻这句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徐节都不得不为之露出震惊的颜色,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没有秦王熟知明帝陛下,他都说是真的了,那这圣旨,绝无伪造的可能。
老内侍也为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儿地将脑门上的汗珠用自己的惨绿衣袖抹掉,“多谢秦王殿下为老奴正名,既然这圣旨是真的,殿下——”
君至臻自嘲地负起双手,目光在人群中环顾,没有人说话,可他们的眼睛都仿佛在劝他,君至臻叹道:“我原以为,此战之后,能得与璎璎归隐,终究是要辜负她了。”
没有人比他更懂,心沉入谷底的感觉。
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在越陷越深挣扎不得的泥潭中,苦苦求生多年,终还是被断了一线生机。
君至臻哂然,腰间饮血的长剑被他抓在手里,横剑于前,引颈就要朝着剑锋割去。
众人阻之不及,眼看那剑锋就要擦过脖子上的血管,这道血管一旦割破,纵使大罗神仙也不救!
“殿下不可!”
“殿下!”
没有一个人有那个能力,能在秦王出手之后,将他的命从他自己手中抢下来。
不过瞬息之间,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呼声,众人来不及细视,只见王妃从人潮中挤了进来,犹如灵猫般伶俐扑向君至臻的剑锋,那剑刃在离咽喉不过寸余之处,被苗璎璎双掌抢下。
她也不管那杀人如麻、剑下亡魂无数的剑刃有多么锋利,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将剑锋抓住,不让它划破君至臻的颈,血如泉水般漫溢而出,君至臻感觉阻力,恐伤来人,便没再施加内劲,蓦然睁开眼,望向身前抓着他剑的人,是苗璎璎。
他的爱妻。
这一剑下去,他势必最辜负的人。
苗璎璎因为冲势太急不能刹住,几乎半跪在地上,要沿着君至臻胸膛瘫滑下去,君至臻随着她跌落,身体犹如被抽离了脊梁般,也随之滑跪在地面。
这时,苗璎璎与他的眸光碰上,看到他的瞳孔中犹如一片死水,再无波澜,手里一点都不疼了,心脏才像是真正被剑扎了个三刀六洞,千疮百孔。
“别,别……”
她好像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口中来来回回地喃喃着的,便只这么一个字。
别离开她,别抛下她。
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前线都大胜了,他们离归隐只差了最后那么一步。
一步之遥而已!
“璎璎,”他漆黑的眸,只是动了一下,看了看她,神色平静得如一面裂痕斑斑的古镜,“放开。”
苗璎璎死命抓着剑锋,嚎啕失声:“不放!我不放!”
她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将剑还给他。
“璎璎。”君至臻微微勾了勾嘴角,如以往那样唤着她。
每一次,当他喊他的名字时,总是那样温柔,从来舍不得有一丝脾气,只是这一次他眼中波澜不惊,毫无求生的意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算我不自刎谢罪,你和老师也会受到牵连,圣旨已下,不可能有别的选择的。”
他抬起手,满是鲜血的掌心抚上她的滚烫的面颊,她的点点泪痕如雾光一般模糊了视线,感受着炙热的手掌,卷着残存的血腥肃杀之气缓慢地滑过自己的脸庞,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珍重疼惜,那么……眷恋不舍。
苗璎璎突然道:“阿宪,你别冲动,我们还有别的办法的!我们回玉京,这就回玉京,求见陛下,你忘了么,扶苏和胡亥,这一定不是真的……”
她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什么救命稻草,她就往里边塞。
“我……我……”
她突然想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再一次泪水肆虐,涌出眼眶,啪嗒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阿宪,我有了你的骨肉……你摸摸他……是真的!他一直没有等到他的阿父回来,你真的忍心,让他变成一个遗腹子吗?”
满堂宾客,无不是英雄豪杰,此际也不禁湿润了眼,哽塞不已。
天子在其位谋其政,生性多疑,可他真的能够闭目塞听么!秦王征战在外,为国驰骋疆场,戎马倥偬,只为保境安民,功成身退之后与王妃一双人归隐田园,天子为何不信,宁可赐死亲子,也要满足心中那一点猜忌?
“砰——”,君至臻手中之剑坠落在地,他怔怔地低下头,一片染了血的牡丹攒花纹软锦诃子下,贴着柔软温热的雪玉肌肤,那里已有微微的膨隆。
他一瞬不瞬,犹如痴愣。
苗璎璎带血的手掌捧住他的脸,将身支起而上,泪水蔓延过的嘴唇贴住他的额头,从他宽阔的额头,至修长的墨眉,至挺拔的鼻梁,滑落至嘴唇,甚至两鬓和耳朵,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每一遍都比之前更加虔诚,泪光点点,如飘零的星,苦涩地在唇舌间不断晕染。
她一遍遍地祈祷:“活下来,活下来……”
她可以不管什么忠君,什么叛国,什么君要臣死,什么父要子亡,她只管留住她的夫君,她孩儿的阿父,她爷爷的弟子,她表哥的挚友,这辈子,哪怕他不再属于国家,也不再属于天子,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不准他死,他就不能轻易撒手人寰。
“阿宪,活下来……”
苗璎璎呜咽着,泣不成声。
“求你了……”
君至臻的乱发遮覆住他低垂的面容,置落膝头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但最终,那只手握紧成拳,因为过于用力,青筋毕露,掌中尚未凝固的血口又重新崩裂,豁开大片的血迹。
君至臻在满地的血痕之中,缓慢地抬起眸,此时,那老内侍突然发现秦王的眼睛犹如充了血一般猩红,甚至,有着不易见的阴沉冷蔑。
老内侍吓得心惊肉跳,竟为气势所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秦王你——”
作者有话说:
这章早就想写了,开文之初就在幻想的场景,还是写得有点拉哈哈哈,很难描绘出这种感觉。
第78章
“拿下。”
伴随着一声令下, 左右拔剑出鞘,顷刻之间便将禁中传旨的十三名内监全部羁押。
早在这个老内监宣读完圣旨之后, 他们就想这么做了, 现在秦王回心转意,他们唯恐秦王反悔一般,黄袍加身,率先将这反叛的罪名给做实了。
老内监唬得嘴唇发抖:“秦王, 你要做什么?我可是禁中的——”
话音未落, 戚桓长剑一进, 搠入他的胸膛, 血沫四溅!
那老内监不敢相信地垂下头, 看向自己胸口当中插入的剑刃,终于仰头倒下,气绝当场。
苗璎璎的脸又被糊了一层血雾, 她急忙扭脸过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禁不住扶地干呕……
一双手臂将她轻轻地托住,苗璎璎怔怔地回眸,君至臻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如深渊般不可捉摸的眼眸,已是一派宁和, 苗璎璎知道他不存死志了, 心弦微松,只是实在忍不住胃里的翻涌,差点儿就吐在他的手里。
“怎么不告诉我?”
他握住着她柔软的手掌, 轻轻摸索, 将掌心间炙热的温度都渡给她。
苗璎璎悻悻然:“没有来得及。”
君至臻叹了一口气, 长臂从她腿弯底下穿插过去,将她整个人从泛着微凉的地面上抱起,苗璎璎生怕滑落下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后颈,到此刻,她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只穿了一件纳凉的诃子,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绫纱大衫,手臂、腋窝都若隐若现,甚至胸口也有些凌乱,她这才想起来害羞,不敢见人,将小脸深深埋入他的胸怀。
滚烫的皮肤,炽烈的心跳,鲜活的,真实的,依然存在着,这比一切的恩赐都还要好了。
差一点,若晚来一步,她都会永远地失去君至臻。
若非到这个时候,她怎能知道,在她心中,已经这样深刻地爱着这个男人。她离不开他,若没有他,一个人的归隐不过是苟延残喘了却残生。
苗璎璎不敢想那种后果,好在,世上没有如果。
他还是如她所愿,活下来了,还在她的臂弯之下,有着最真实的柔情与温暖。
为首的老内监已死,剩下的十二人均在徐节主持之下被羁押。
直至人全被送走,李由冷眼盯着地面已经死绝的老阉竖,仍是不解气。
这时,柴生突然一语道破:“原来王妃,竟然怀孕了?”
这厅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就在方才,这个原本幸福和乐的小家庭,差点儿便支离破碎,留下孤儿寡母,还不知道要被玉京那帮老爷们怎么欺负。
现在,传旨的大太监已死,他们已经犯了滔天大罪,开弓没有回头箭,该怎么做,等待秦王一声令下的事!
这里头只有柴生身份有别,不宜参会,徐节安排他先离场,哪知柴生却坚决摇头:“经历了素川守城之战,与诸位将军同生共死,又经历了朝廷放弃凉州,天子赐死秦王,对不起,小可真的坐不住,一个这样的朝廷,如何值得我们效忠?马革裹尸,实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