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竟笑出了声。
君至臻面寒如霜,清冷道:“你去东海,赎你的罪过吧。从今以后,不得踏出东海一步,否则,立杀不饶。”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打从玉京城破那日起,君知行就想过下场,他也不惧一死。
“君至臻,你今日妇人之仁,来日定会后悔。”
马车中的男子笑得放旷恣肆,张牙舞爪,好像赢了一样,直至车轮驶动,载着他逐渐远去。
回城途中,苗璎璎一路垂眸凝然不言,宛如入定般,直至君至臻的大掌覆盖住她的小手,她才恍然如梦初醒,“阿宪,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从小那样要好,终是形同陌路。
她正为此感慨伤怀,哪知男人的手蓦然松开,扭脸看向了车窗外,只留下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那方清隽侧脸,她一时好奇,只听他口中酸言酸语地道:“我们?从小不就只有两个人要好么。”
现如今,不过是换了个位置罢了。
苗璎璎知晓他又吃醋了,掩唇轻笑道:“阿宪,你怎么又醋了,不是说以前的事,你都不在意么?”
他强词夺理:“是你总爱提起。”
不等她回话,他便又郁郁不乐地说:“你总爱在我面前提,我知晓你们青梅竹马,我不过是个路人甲。”
“……”
苗璎璎乐不可支:“你还想怎样?”
实话说,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这口醋吃完,苗璎璎心中那些煞风景的伤春悲秋顿时没有了,她将腰间的九节鞭取下,故意拿到他面前。
日光招摇下,银鞭焕发出刺目的光,苗璎璎举到他眼前:“你看。”
君至臻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稀奇,但,他又默契地会意过来:“璎璎,我只说带你来送知行,你带九节鞭作什么?”
苗璎璎嗔怪他:“我怕他对你不利啊。”
君至臻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感激道:“璎璎,多谢——”
话音未落,苗璎璎又晃了晃九节鞭,将上头的机扩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倒刺便时隐时现,她叹道:“君宪,你跟我说实话,这是你送给我的吧。”
这件事,终于被当面揭穿,君至臻的耳廓泛起微微潮红。他不回答,只是悄没声地别过了眼。
苗璎璎哼了一声:“看来果真如此,我倒不知晓,陛下还有这样的本领,倒是让人好生意外。只是你做了便做了,为什么要让君知行替你转交?你怕我不收?”
君至臻的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没有。”
苗璎璎不信:“没有?你敢说,你没有借着君知行的手送我东西?”
君至臻再一次赧然,火烧云从耳垂一路蔓延至鼻翼两端,他满脸写着无错,终是不得不承认:“璎璎,我想对你好的,可是你却错认了我,我只好装作君知行,反正,你也分辨不出。”
苗璎璎呆若木鸡。她愣愣地咂摸过味来,突然醒悟,哦,原来那天给她送九节鞭的,就是君至臻他自己,他故意假扮君知行!
她反应过来之后,瞬间气笑了:“不是,陛下,你那时候也老大不小了吧,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君至臻手脚拘谨,不敢接话,因为做了亏心事。
苗璎璎却顺藤摸瓜,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弯弯的小山眉高耸起来:“那次,不是第一次了吧?”
虽说是她先认错了人,可那时候,他也不说穿,熟门熟路、将计就计,装得多像啊。
君至臻无奈闭眼,叹了口气,握紧的拳在膝头倏然松开,“璎璎,我是一个无耻之徒,花神节宴会后,我和你在一捧香外的墙边,你将我认错成君知行,我轻薄了你。”
苗璎璎蓦然提高了声量,她差点儿没从马车里跳起来,脱口而出:“是你?!”
君至臻怔怔然望向她,“璎璎……”
“冤家!”苗璎璎的眼睛里两行热泪冒冒失失地夺眶而出,她喜极而泣,用力抱住了君至臻,“冤家,原来是你!”
竟然是君至臻!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她旁敲侧击,向君知行提及此事,君知行总是接不了她这茬儿。
原来,她弄错了,从一开始便认错了人,牵错了手,后来也选错了夫婿!
那个让她第一次芳心大乱,一池春水被搅得惊涛骇浪,那个人是君至臻!
君至臻不明白苗璎璎在哭什么,更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只是她伏在自己的怀中发着抖,将自己紧紧搂着,他也环住她单薄的肩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小兽,爪子轻轻拍打她的背,为她顺毛。
“璎璎,你不嫌我卑鄙么?”君至臻不那么确定,他问得极其忐忑。原本在今日以前,他是不敢对她坦白的。
苗璎璎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哽咽道:“原来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阿宪,我喜欢的,是那个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送我九节鞭,用糕点哄我,帮我应付老师的人,是那个第一次亲我的人,我一直以为是别人,原来是你。”
就算不知道这些,她也会用余生对他好,尽为妻的责任,如今知道了,竟是从前,让他受了太多委屈,而他们本可以少走许多的弯路!
在她后悔不迭时,君至臻却正好相反,他叹道:“我觉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两个月后,苗璎璎正式临盆。
她怀孕以来,最多只是身子笨重些,不如以前轻捷,但要说这两个孩儿给她带来折磨,那却是远远谈不上,可是在肚里越乖的孩儿出来的时候,就越闹腾。
当时使臣来朝,君至臻在海客瀛洲有个宴会,酒过三巡之际,忽听得急报,说是皇后在御园绊了一跤,提前要生了,那时使臣停了杯杓,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帝王连交代都没留下一句,便急匆匆离席而去。
君至臻一路打马狂奔入宫,来到她的产房外,这时应是到了紧要关头,几个产婆都在里头照顾,可苗璎璎仍在不断地呼痛。
君至臻没见过人生孩子,心乱如麻,当即就要往里闯,却被内侍薛元寿拉住:“陛下啊,使不得使不得,陛下身上血气重,不宜入内,否则会冲撞产妇,让皇后娘娘生得更是艰难。”
君至臻不信鬼神,但此时,有关璎璎,他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渐渐对薛元寿没了什么耐心,“朕不进去,朕在外边唤皇后两声总行。”
见薛元寿不再拦阻,君至臻拍打门框,“璎璎!你听到了么,朕回了,就在此处,璎璎!”
回应他的,是苗璎璎更激烈的惨叫声,君至臻何曾见过她这般苦痛,暴怒:“你们会接生么?”
陛下到底是没能被劝住,抬起脚一脚便踹开了房门,君至臻大步流星地迈入门槛,朝里飞奔而去,正在这时,伴随着响亮的一道啼哭声,他霍然脚步停住,那产婆急忙欢喜地叫嚷:“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皇后娘娘生了一个小皇子!”
君至臻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愣在当场,进也进不得,只看到一盆盆血水从身旁端出。
一个产婆像看到了鬼一样尖声道:“陛下?陛下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君至臻直愣愣道:“不是已经生完了么?”
回答他的的屏风后更高亢的声音,因为喊了半天,嚎破了嗓子听着有些微嘶哑:“还有一个!陛下先出去!”
还有一个?
君至臻杵着不动,只觉得自己仿佛耳膜都被扎破了一般,一个产婆鬼影子似的飘出来,将打理好的小皇子交给君至臻,“陛下。”
君至臻抱着怀中娇软无比的婴儿,痴怔不言,新出生的小孩儿,还是一只带血的红皮猴儿,眼睛小小的,像是睁不开,一颗小脑袋,还不及他拳头大,舒舒服服地躺在襁褓里,来回地吮着舌尖。
这是他的儿子,他和璎璎生的。
一晃神之间,苗璎璎的脱力晕厥中,另一道响亮的啼哭,也震惊了整座宫闱。
“陛下,大事不好,又是一个男胎!”
那产婆慌慌张张出来报忧。
依照不成文的规矩,龙凤胎是大喜,双生子则是大丧,若是两个儿子,便应当舍一取一,君至臻彻底清醒,冷眉攒成一道漆黑的结,“胡言乱语!若再敢胡吣,朕斩了你。”
产婆哪里还敢再说话,闭口,脸涨得像两片猪肝。本就是如此,但看陛下这意思,是不打算舍弃一胎了。
当年陛下和祁王就是双生子,人们都说,后来兄弟同室操戈,天下大乱,就是当年没有舍弃幼子的罪孽报应。
现如今,陛下他又一念之仁……
“别,别伤我孩儿……”
床帏中传出苗璎璎虚弱的嗓音。
君至臻来不及看小儿子,将大儿也安置在摇篮中,便快步穿过屏风,来到内帷。
“璎璎!”
他屈膝半跪在她的床围前,握住她汗淋淋的一只小手,此际苗璎璎的脸颊失去了血色,宛如晶莹,瞧着十分惨淡可怜,她将手还握住君至臻,只是没有力量,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阿宪,不要伤我们的孩子。”
君至臻眼眶潮热,若有水光,他低下头平复片刻,才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向她,露出一抹澹然的浅笑:“不会,双生子只是一个轮回,这一次,朕和皇后,会做得比前人要好,让他们两个,都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将来永远手足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