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面色一沉。
苏长安迈入堂屋,眼角的余光浅浅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这便向苏老太太行礼。
他是个正统书生,锦缎长衫,做儒士穿扮,身型清瘦,容貌俊朗。如今这般年纪看上去也就只有三十出头,但没甚精神气儿。
苏长安与老太太简单说了几句。
而苏念安也不反对去法华寺吃斋。
她今日的目的达到了——
见到父亲。
母女两人一同从养心居离开,苏长安走在前头,对身后的女儿视而不见。
一离开养心居,苏念安往前小跑了几步,勉强跟上了父亲的步子,她伸出手,试图抓住父亲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苏念安险些没站稳。
她能感觉到父亲甩开手的力道。
这力道,无疑是父亲对她的恨。
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那么决绝,与冷漠。
父亲恨她啊。
苏念安原本不应该在意,可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修被人推入了水潭,她窒息,喘息难受。
“我也不想那样的……”她带着哭腔,“我也不想母亲去死,若是可以的话,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母亲活过来,我宁愿从未出生。”
此言一出,苏长安顿了步子,稍稍侧过脸,但并没有去看身后的女儿。
苏念安心里的话憋了两辈子了。
她一直都知道父亲恨她,她小心翼翼的活过,渴望着有朝一日,她也能像姐姐们那样有父亲疼爱。
“我叫苏念安,名字是母亲临死之前取的。为何叫苏念安呢?可是因为父亲您的名讳有一个安字?”
苏长安终于转过身,这是他十六年第一次正眼看女儿。
苏念安已泪落如雨,“父亲,我叫苏念安啊,母亲的心思,您还不能明白么?她把我生下来,是想一辈子念着您。”
言罢,苏念安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捂脸,低低呜泣。
她还不能放弃,这辈子还有太多事要做。
苏长安仿佛被什么东西制住了,身子僵在当场,一动也不动。
傻孩子啊,他若是不找个人怨恨,他自己如何能活下去?
苏念安,是他妻子用命换来的孩子。
他视她如命,可又恨她入骨。
很快,苏念安抹了一把泪,她又站了起来,难得有机会见到父亲,她抓住机会,直言,“父亲可以怨我,可倘若害死母亲的,另有其人,父亲是不是应该替母亲讨回公道?”
苏长安唇瓣发颤,“你、你是什么意思?”
苏念安神色坚定,“给女儿一些时日,女儿定能查出一切,届时父亲就知道最应该痛恨的人是谁了。父亲可知,母亲生产当年,身边的心腹婆子去哪儿了?还有母亲的那些嫁妆呢?父亲难道不觉得,疑点诸多么?”
夜风悠悠,空气里卷着残余烧焦的气味。
苏长安听着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如被雷击。
这些年,他真的错了么?
他懦弱的缩在自己的壳里,还不如女儿通透。
苏长安哑口无言,这十六年沉浸在痛失所爱之中,他醒悟的刹那间,心脏抽痛,仿佛错过了太多。
苏念安眼下并没有证据,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想让父亲早日醒来。
身后有婢女靠近,苏念安担心隔墙有耳,今日就点到为止,“父亲,女儿明日一早就要去法华寺吃斋,望您多保重。大兄身子孱弱多病,或许……也有缘由,父亲不妨暗中细查。”
苏念安最后丢下一句,提着裙摆跑开了。
苏长安怔在原地,如坠冰窟,好半晌过去,也没能彻底回过神来。
*
翌日辰时,苏府的马车已经备好,苏老太太那边的意思,是恨不能苏念安立刻离府。
苏家公子们俱在太庙进学,初一十五才会归来,二房唯一的女郎,被苏老太太寄予厚望,眼下在静妃跟前服侍着。
故此,只有三房的三位娘子送她。
苏念安上了马车,对着三位姐姐摆摆小手,“我会在寺庙替三位姐姐求神拜佛,祈祷姐姐们早日碰见如意郎君。”
她此言一出,三位小娘子纷纷甩帕子。
“这个五妹妹!嘴巴倒是越发不正经了!”
“你可得仔细着身子,缺了什么,让人回府告知姐姐们。”
苏念安笑着点头,搁下马车车帘的瞬间,眼眶却红了。
这一世,当真会与上辈子不同么?
她有些茫然、害怕。但能再次见到那些在意她的人,她也甚是欢喜。
马车抵达法华寺时,已经是晌午。
苏念安下了马车,一抬眼就看见几匹骏马跺着蹄子,在梧桐下纳凉,那为首的黑色战马甚是眼熟,她一眼认出。
这不是傅时厉的坐骑么?
作者有话说:
傅时厉:你怎么来了?
苏念安:那你为什么来了?
傅时厉:你为了得到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苏念安:对对对,你说什么都对。
第八章
傅时厉的战马野性十足、桀骜不驯,除却他本人之外,无人能驾驭。
上辈子,傅时厉时常带着苏念安骑这一匹马。
苏念安一直都很害怕它。
是他来了么?
苏念安忽然眸光发亮,她这次来法华寺,身边仅有一位贴身婢女拂柳,外加一个婆子与小厮。
苏念安对这三人道了一句,“你们归置东西,我先去庙里。”
说完,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
拂柳正要出言制止。
小娘子啊,你可不能剧烈动作。
不过,拂柳看着自家娘子比此前朝气的多,又堪堪止了话。老太太身边的女道士一口咬定小娘子活不过十八,每每想起此事,着实叫人心灼。
小娘子能跑,就多跑跑。
或许,跑着跑着就能活长久了。
拂柳与婆子相视一笑,拂柳打趣儿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小娘子是奔赴心上人去了呢。”
婆子是芙蓉苑小厨房的烧水婆子,没甚心机,因着太不起眼,苏老太太都懒的收买她,见小娘子生龙活虎,她也是欢喜,“可不是嘛。”
这厢,苏念安看见大雄宝殿外站着两名眼熟之人,她提着裙摆直奔阶梯。
琢玉和裴石是习武之人,自是警觉性极高,一看来人是苏念安,他二人纷纷一滞,随即对视了一眼。
眼中神色一致——
苏五娘子好强的耐力,昨个儿骚/扰了将军两次,今日又再接再厉。
看来,将军这次是碰到“硬茬”了。
琢玉倒是很想喷笑,可后臀的伤势时刻提醒他,万不可失态。
较之琢玉,裴石相对来说,稳重稍许。
据他观察,苏念安不像是城府颇重的女子,充其量有些小心机。
太师府与宸王府的交情并不算好,这苏五娘子的行径,着实可疑。
除却美人计之外,唯一的可能,就是真的看上将军了。
裴石伸出手臂,挡住了苏念安,“这位姑娘请止步于此,我家将军正在上香,不喜人打扰。”
苏念安弯着腰,双手置于膝盖上,不停的喘气。
她自幼体虚,换做是上辈子,跑了这么一路,只怕是已经倒下了,这一世好像身子骨没那么娇弱了。
但还是心脏难受,她只喘气,无法开口说话。
裴石伸出的臂膀一直挡在她面前。
“……”这小娘子气息紊乱,不是装出来的。
她跑这样快作甚?
看来,是过分迷恋他家将军了。
此时,正跪在明黄色绣荷花蒲团上的傅时厉睁开眼来,他听见了动静,稍稍侧过脸,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浅碧色身影。
又是她。
主持方丈递了三炷香过来,“施主,你这次打算在庙里住几日?”
主持方丈额头有一块月形疤痕,看着傅时厉的眼神,透着一股悲鸣。两人似乎是旧相识。
傅时厉接过檀香,拜了之后,他起身道:“三日。”
主持方丈,“好,老衲这就让人准备厢房。”
傅时厉点头示意,二人并未多言几句。
苏念安总算是喘过气来了,她真怕自己会当场厥过去,她站直了身子,望向傅时厉。而傅时厉也正好转身走出大雄宝殿。
男人眉目肃重清冷,目视前方,可又仿佛什么也没看。他素来如此,背负太多,这么多年来,仅他一人熬过无人问津的岁月。
苏念安展颜笑起来,“傅世子,真巧呀。”
琢玉低下头不敢插话。
裴石也不会没事找事,收起胳膊,眼观鼻鼻关心,装作无事人。
日头正烈,苏念安前一刻才勉强喘过气来,见傅时厉走近,他容颜依旧,并未马革裹尸,她与他也不再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今日不成想会在法华寺碰见,苏念安情绪一个激动,身子一晃,往前栽去,她下意识的想触碰到傅时厉。
可傅时厉有昨日的前车之鉴,绝无可能再让这小娘子“胡作为非”。
他伸手握住了苏念安的胳膊肘,让她不至于碰到自己,男人嗓音磁性低沉,像江南巷子里雨打青瓷的声音,“苏五娘子,还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