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无可取缔的人,从在母体之中便在一起。想象一下如果有人和你由一颗受精卵开始就在一起,那种感觉,是任何关系都比不上的。他在你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你总有些事与他相通,彼此命运交缠,断无可能说分就分。
现在,在他经历了突如其来的噩耗之后,在神泽纪正终于以为自己好了一点点之后,给他重重一击的,是他一直以来,全心相付,全心相信的人。
“年级主任还没有给我明确答复,似乎是要看我的成绩再作决定。问题……应该不大。”神泽纪惠看着黑发的青年,“我需要由医生开出的证明,证明我在心理上可以承受跳级。还有相关的智商测试证明,妈妈将之前的结果收起来了,我迟点去找找。”
青年抬手止住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虽然称呼相当亲近,但语气里还是透出了疏离。
“纪惠。”
他以眼神示意她放开手。神泽纪惠咬着嘴唇,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男孩,依言而行。少年像是头挣脱了锁链的野兽,从高处俯视她半晌,便拂袖而去。
“我不认为你有足够的能力应付跳级──我不是说智力方面。”神泽纪裕尝试以理服人,打消女孩的念头,“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不可能全无包袱地直接跳到国三,更遑论要打入新的社交圈子里面。那些事情,你有好好地考虑过吗?”
神泽纪惠将双眼从少年的背影上收回来。“这与我的能力无关,而是和我们的处境有关。纪正可能还看不清楚,但哥哥是知道当下局势的。”
“爷爷是很疼爱我和纪正没有错,但我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依靠别人的疼爱不是长久之道。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帮手,才可以抵御有敌意的人们。”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恍惚间神泽纪裕竟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如果一定要在我和纪正之中选一个,那必定是我,而不是他。也就是说,我只是将自己迟早要尽的责任,提高几年履行。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神泽纪裕留意到,她没有点破谁是所谓“有敌意的人”,纵使他们都心知肚明。失去了父母的护荫,单凭神泽纪裕一个人,不足以抵抗所有敌人。
“哥哥,我知道你每天这样饮酒,不光是因为伤心。”
当他的软弱被神泽纪惠揭穿,黑发青年眨了眨眼睛,彷佛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这个妹妹。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那个不通世故、我行我素的女孩,现在却分析着他们的窘局,有条不紊,冷静细致。
他熟悉这种气质。父亲神泽俊司就是这样的人,在双胞胎还小的时候,他也曾遭遇过商业上的挫折。神泽纪裕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模样,像是被逼到绝路的王将,把自己天赋的聪慧运用到极致,将手头上极为有限的资源压榨得一乾二净。这样的人,不论性别年龄,总是让人为之折服的。
神泽纪惠没有遗传父亲的运动神经,却有他这种又狠又绝的魄力。
神泽纪裕并不能肯定,发生于神泽纪惠身上的这种改变,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知道她有偏激的一面,也清楚她的潜能到底有多少。
可是她若急于求成,早晚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愈早重重摔一跤,日后的路就愈好走,神泽纪裕想,她必须要有一个跌倒的机会,才可以站得更高。
人们都说,长大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老去却是朝朝夕夕的积累。
神泽纪裕觉得,属于自己妹妹的那一夜,或许已经过去。
“坐下来,”他说,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我们谈一谈。”
时针指到了九。里面的人还是毫无动静,连翻书页的声音都没有。
不远处的楼梯挂上几张相片,离神泽纪惠最近的那张,正好是在长兄到美国留学时,其他人到机场去送他的时候所拍。当年他们都还小,作为双胞胎他们的外表并无太大分别,在婴儿时期,神泽纪正甚至被母亲当作女孩子打扮。
神泽纪惠看着相片,相片里的男孩也看着她。
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不收起父母的所有东西,他们以自己的父母为骄傲,也相信自己足够坚强,去每天看着他们的遗物。父亲说过,神泽家的人拥有强大的意志和自由的追求,如果她注定做不到后者,最少要做到前者。
女孩靠在木门上面,头发几乎与它同色。神泽纪惠踟蹰片刻,口里轻轻吐出二字──她的声音放得这样低,但她知道,对方会听得见的。
那四个音节,明明是她最熟悉的称呼,也是叫唤得最多的名字。
现在听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
神泽纪正没有回应。
女孩盯着门下的一线缝隙,还有光亮,他没有睡,他只是不想理她。
这个认知让神泽纪惠异常难过,但她甚至没有资格去表达。一旦表达出来,反而会惹起对方的愤怒,造成负面的循环,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思及此,她又把语气放软一点。“纪正,我不舒服。”
有脚步声传来,少年终于将门打开,依旧是小小的一道缝。
神泽纪正高大的身形将灯光隔绝,在她身前投下一道阴影。他神色不豫,低头看她,将双臂搁在门框上边,站姿相当具备压逼感。
她却清楚这是一种虚张声势。每次他受到委屈时都是这样,总比平常看起来严肃冷淡得多,这一点他们是共通的。“那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休息啊。”
面对神泽纪正呵责意味强烈的眼神,女孩低垂眼眸,第二次回避。少年深色的T裇被扯起来,露出了腰线,和分明的肌肉轮廓。他在家的时候都不会戴隐形眼镜,此刻在黑色镜框后的双眸略显狭长,中间的一点深褐色瞳仁就像是靶心一样,带着刁难的意味,注视于她。他眼睛的颜色太过阴柔,将他本来俊朗的五官柔化了一点,也让他只要一笑便显得格外温柔。而他现在的表情,却将这种优势抵消过去。
“神泽纪惠。”他竟唤了她的全名。
和她正好相反,他的每一个字节都咬得又重又实,连叫唤都像是斥责。“你该不会以为,在你做了这个过份的决定之后,单凭和我谈谈话就可以得到我的原谅?”
意外地坦率的表达呢。
因为身高关系,女孩不得不抬头看他,不想多费周折与他斡旋,干脆一开始就亮出底牌,“我没有想过会立即得到你的原谅,但这不是不开始的理由。”
神泽纪正的表情一下子就微妙起来。
“不是不开始的理由”,母亲曾经说过这句话。如今神泽纪惠一字不差地覆述,瞬间就扰乱了少年的心神──神泽纪正在小时候做了坏事,总会害怕认错。
即使心中确实是有悔意了,也害怕被斥责、被惩罚。母亲在那个时候就会说这句话。想不到神泽纪惠还记得清清楚楚。
神泽纪正的眼神放柔了一点,女孩见状暗松一口气,他却勾起了唇角。
“如果你还记得这句话,”他说,“那么怎么就忘了,我那时候有多无助?”
门被关上。女孩站在幽暗的走廊里,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良久。
☆、第8章 冰点
翌日早晨,啡发女孩沿着楼梯走下来的时候,饭厅里只有青年一个。
大哥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再次低垂眼帘,专注地看手上的平板计算机。女孩还没有开口问的事情,他也心中有数。“回学校晨练去了。刚出门。”
“……哦。”神泽纪惠闷闷应了一声,便去整理毛衣的袖口。她今天没有扎马尾,头发披散在肩头上,难得地有一丝凌乱。她这副样子分明就是失落至极,甚至连掩饰的余地都没有。女孩将抿嘴咬着的发绳套到左腕上,手表旁边。
昨天晚上又是睡得不好,醒来的时候也不舒服,她还想着可能撑不住了要请假,现在又好像没什么了。女孩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这才6:45,神泽纪正避她避得惟恐不及。神泽纪惠走到料理台旁边,看看桌面上的材料。
她想了一想,撕开一包宝矿力冲剂。
神泽纪惠下车的时候,黑发的青年叫住了她。女孩将手腕搭在门边,俯低身子凑近车厢。
“先让他自己一个待着吧。”他以指支额,手肘撑在车窗下,没有说明“他”是谁,然而两个人都清楚。大哥已经接受了她的提案,虽不至于会大力支持,起码不会反对她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他需要点时间去消化、去想清楚事情的经过。这是一个成长的机会,不要急,慢慢来。”
“我知道的。再见,哥哥。”说完这句她便重新直起身。司机将车子停在校门前,周围有不少学生来往。神泽家不是乍然跃起的暴发户,但也没有矫枉过正地太过低调,无论是牌子还是型号都是普通的商务用车,因此并不十分惹人注目。
陆续有人在她身后经过,神泽纪惠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是赤司征十郎和别班一个紫色头发的男孩。她记得他,昨天在球场上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在知道神泽纪正早早就出了门后,神泽纪惠也没有磨蹭的心思,哥哥看出了她的不安,便提议早点回学校。现在才刚过七点钟,一般运动社团的晨练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连游泳队都有晨练,篮球队不可能没有。赤司打了个招呼,又向车内的神泽纪裕点了点头,青年半侧着头回以微笑。神泽纪惠关上车门,向二人简短地道了早安,便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