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泽纪正一回到家,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半开放式厨房里面,神泽纪惠穿着围裙,正在调色拉汁。黑醋加上一点点橄榄油和香草,她拿起小调羹抿了一口,是母亲惯常做的那个味道。
看起来简直像个家庭主妇,黑发少年这样想着,不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啊天使面!”神泽纪惠没有回头,是她的话,单凭脚步声就听得出回家的是弟弟。黑发的男孩用力嗅了嗅,没有焦味,那就没有问题。
母亲生前是个家庭主妇,曾经受过西方的高等教育,以她的条件,要做大公司的管理层不是问题,然而她却甘心在婚后辞职,放弃当日大有前途的工作,专心照顾儿女。她坚持晚餐是一家人维持联系的关键,因此不愿意假手于他人,请来的阿姨也只是负责打扫,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在车祸发生前,做晚餐的一般都是母亲,纪惠不过是偶尔打打下手,现在突然要负责整家人的晚饭,对她而言,或许有点吃力。
神泽纪正踱至料理台旁,斜倚上去。穿着家居服的神泽纪惠没有看他,专心去洗盆子里面的火箭菜。虽然嘴上说是不胜应付,但桌面上的东西仍然井井有条,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神泽纪正看着看着,竟然不自觉勾起唇来。
神泽纪惠抽空瞥他一眼,那微笑带着真挚的温度,他一向都是个亲和力很强的人,由小到大都是这样,没有人愿意伤害这样温柔的人。她低垂眼眸,装作嫌弃地皱眉,“你不觉得自己一身都是泳池里的臭氧味?”
“有吗?”他举起袖子闻了一闻。
“你习惯了,我可没有。去洗澡吧,”这样说着她瞄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洗完澡就可以吃晚饭了。哥哥也快回来了。”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好好想一想,怎么样的表述才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
不想说,而不得不说出口的话,总是令人困扰不已。一个悲天悯人的刽子手不会被人所原谅,只会被加倍指责言行不一而已。
那也没所谓。既然她敢想也敢做,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退避。
神泽纪惠在心中稍微估算一下,纪正应该快要出来了。
锅里的酱汁已经调好味道,各式的海鲜熟得刚刚好,散发出独有的鲜味。女孩随手拌了拌色拉,然后扭开果汁樽倒出来。
她不打算让哥哥在今晚沾一滴酒,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至少在她说完她想说的话之前。唯有这样,他才有可能理解她,而她不想趁他之危,骗得他的承认,那样就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这件事不比其他,不是耍耍小手段就可以做到,不是她努力去做就一定有用。她要的是堂堂正正得到家人的信任,不真诚的她不要,不完整的她也不要。
窗外有灯光一晃而过,神泽纪惠看到车漆的反光,车子已驶进库房。
引掣声终于停下。
神泽纪惠将主菜上碟,然后把饮料搁到餐桌上,因为只是家常的小菜,不需要用上全部餐具,桌上的空位便特别多。神泽纪惠将所有盘子一一放上餐桌,然后她低垂眼眸,抚上了母亲惯常坐的座位。就像她在睡梦中做的一样。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
神泽纪惠睁开双眼,转身微笑。
“哥哥,欢迎回来。”
女孩俯下身,把狗粮倒在小碗里面,金毛寻回犬已经乖乖在她面前站好,尾巴懒洋洋地摇晃。她四处张望一下,没有黑猫的踪影。
神泽纪惠将碗放下,制止了金毛上前舔她的举动。
“纪正──帮忙把Spade找出来好吗──”
神泽纪正在远处高声应下,黑猫一向都黏他,金毛则是黏她。明明性格完全相反,却像是被磁石贴着了似的,只要她在家,金毛就半步不肯稍离。
黑发的青年伸手松了松领带,把西装外套脱下,随手放在椅背上面。他看了一眼杯子里的饮料,气泡一个个浮上来,他便意味深长地盯了神泽纪惠一眼。神泽纪正将黑猫抱出来,女孩顺势无视了兄长的视线,将饲料盆向黑猫那个方向推了推。三个人到底不比五个人,在父母走后,房子变得宽敞了许多,也少了许多声音,不复昔日热闹。神泽纪惠反手解开围裙的结,然后去开了电视。
总得要找些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好让自己不再留意这样的死寂。
那么,具体要在什么时候说出口才好呢?
纪惠从木碗之中夹起色拉,放到盘子里面,然后递给神泽纪正。少年帮她将盘子分好,电视里面在播新闻,女主播的日语说得字正腔圆,此刻听来彷佛隔了好一段距离,朦朦胧胧,并不真切。
哥哥去了更衣,饭厅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神泽纪惠看了一眼神泽纪正,后者正蹲下身子去摸黑猫背上光滑的毛皮。还是吃完饭才说比较好,她想。
否则以纪正的性格,这顿饭想必是吃不下去的。
黑发青年穿着T裇和运动长裤走出来,上面还印着他大学的名字,和学校游泳队的字样。他在学生时期也是运动王牌,同样也是游泳队,这点神泽家的男人是一脉相承的。神泽纪惠擦了擦手,督促弟弟去洗干净双手才吃饭。
“用洗手液洗。”她如此吩咐。
青年率先坐下来。桌子呈矩形,如果只有四个人吃饭的话就正好,但哥哥一旦回国,父母就会分坐于桌子略窄的两旁,长兄独占一边,双胞胎分坐另一边。但由于他才刚从美国的大学毕业,这个安排也实施不久。
”谢谢。过她手里的盘子,双眼里写满了话语。神泽纪惠转身,默默地解开围裙己的座位上面。“青年顺手接然后坐倒自”我开动了。”她说。
☆、第7章 意愿(下)
“上学怎么样?”黑发的青年问。
“还好。”回答的竟然是纪正,他拿着叉子在盘上转了几圈,将天使面转起来,然后放进口里,全程和长兄毫无眼神接触,“现在开始努力的话,也不至于追不上。”
得到意料之外的响应,青年拿起杯子掩盖讶异,眼睛移到神泽纪惠身上。
“你呢,纪惠?”
“一切都好……对了,今个月最后一个星期有小测。”啡发的女孩提醒弟弟。
“哦。”
哥哥在为她制造机会,她懂。可是她还没有想好要用怎么样的语气和措辞,现在开口只会显得莽撞而缺乏组织。女孩感谢青年为她制造的机会,却坚守着自己的节奏去走──没错,神泽纪惠就是有这么倔强。
既然她主动截断了话题,黑发青年便也识趣,不再说话。三个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电视,神泽纪正却又带起了别的话题。“你吃这么少?”
男孩这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盘子上。
“嗯?啊……”神泽纪惠低头看了看,几乎没有主食,色拉相对较易入口,但也只是拿了一点点而已。女孩的脑子迅速转起来,“没什么胃口,就不吃太多了。”
神泽纪正没有说话。啡发的女孩不禁心里一沉。
平常也不见他有这样敏锐的触觉,应该不会马上就看出不对来吧?
倒不如说,她原本最打算打备的,并不是神泽纪正。
在她径自思忖之时,神泽纪正却已收回目光,重新去吃自己的那份。
神泽纪惠暗暗松了一口气。
神泽纪正抹了抹嘴,正想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盘时,啡发的女孩却伸出手来,按住了他撑在桌上的手。他犹自不解,女孩便给了他一记眼神,示意他重新坐下来。“我有事情要说……是关于我今天刚下的一个决定。”
黑发青年的脸上神色不改,神泽纪惠几乎以为他胸有成竹,但对方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要说什么──连神泽纪正都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认为长兄会对她有足够的认识,足以让他推断出来。
青年放下了叉子。相比起神泽纪正疑惑中带着不安的表情,他甚至还有闲心拿起杯子,喝完最后一口饮料。“说吧。”
神泽纪惠深呼吸一下。“今天早上,我向年级主任申请了跳级。”
男孩按在桌上的手骤然紧攥成拳,手背的青筋微微突起。他低头瞪着神泽纪惠,双眼里有惊愕、有不解、有忿恨、有更多更多,神泽纪惠不敢看清楚的情绪。
她咬着唇扭开头,躲避他无声的诘难。
神泽纪惠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被世上最亲近的人所背叛。
他不会幼稚到以为自己会和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但起码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有对方可以互相依靠,渡过难关。神泽纪正是这样坚信着的。
所以背叛就显得特别下作。
神泽家三个孩子的关系一向都很微妙。
长子神泽纪裕和双胞胎有一定的年龄差距,当他去外国读高中的时候,他们只有六岁。一年之中只有圣诞和暑假会回国,有时候甚至索性不回来,神泽纪裕在双胞胎的成长过程之中,参与的部份寥寥可数。与其说彼此之间有深厚的感情,双胞胎对于神泽纪裕,更多的是对长兄一种天然的敬畏。
神泽纪惠很清楚,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她在纪正心中,还是那个会保护他的姊姊。这种与生俱来的羁绊甚至比父母更加亲近,就算神泽纪正现在已经比她高上整整一个头,一有事情发生,他首先会去寻找的,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