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他狂妄、目空一切,嚣张到不屑以接受父亲的女人作为维系部族势力的手段,倒不如说他的内心深处不认可、不接受这种行为。
舒明悦红唇微抿,神色恍惚。
“寝不尸,居不客,立勿跛,坐勿箕,怎么,你真以为我不懂?”昏暗床帐内,男人半撑半躺,一臂支头,长腿弯曲,身子微往前俯,伸手拎开蒙住她脑袋的被子,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她瞳孔里,低声笑,“小公主,你说说,我哪儿野蛮了?嗯?”
她被迫露出脸颊,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瞬时涨红了脸。
舒明悦乌黑杏眼里划过一丝迷茫和疑惑,一个北狄的王,当真会对汉俗汉文那么了解吗?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中破土而出,她指尖掐进掌心里,扭头看他,神色慢慢变了。
第44章 等我回来
舒明悦心中疑惑甚重, 目光他脸颊上,凝了须臾,缓缓移动到他左耳垂上, 那日在延嘉殿她瞧过了,裴应星的左耳上平滑一片, 没有半点耳洞痕迹。
可是眼前男人的左耳上戴着一只金环。
金环略微细窄, 在光线下隐约浮动金光, 若是取下来细瞧,则能发现上面雕刻一圈细小的古老文字, 用火齐镜慢慢放大便能看见。
舒明悦犹豫了须臾, 伸手去摸,“可汗,我可以看看吗?”
裴应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没有拒绝,并且迁就着她的身高, 微微低了头。舒明悦跪坐在床榻上,身子微往前,靠近他, 一只手捏住他耳朵, 另只手小心翼翼去取耳环。
她的手指白皙而柔软, 像羽毛似的轻轻撩过,裴应星用余光凝视着她雪白面颊,喉咙慢慢滚了下, 手掌试探着去握她腰。
恰在此时, 面前那抹柔软的沁香骤然离去。
裴应星伸手便要把她拽回来,忽然眉头一皱,猛地偏头朝屏风看去。
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站在外道:“可汗,屠必鲁将军寻,说要商量继位大典的事情。”
舒明悦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地,轻声道:“可汗快去吧。”
裴应星回首,盯着她迫不及待他离开的表情,心中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而且,他也不太想动弹。
白日好多事要忙,好不容易晚上空下来,却是那东西抱着她睡觉,他什么都碰不到,这件事无疑让他胸口闷堵。
但自己又刚刚承继大可汗王位,的确不能耽搁,也实在抽不出时间和精力去处置那东西。
“知道了。”他淡淡道。
裴应星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复停,转头看去,只见舒明悦跪坐在榻上,卷翘眼睫低垂,凝着某一点不动,眉毛蹙了一个尖,他沉默了片刻,走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
“王城北边有一座克拉格山,等大婚之后,我带你去可好?”
舒明悦被耳畔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脑海里的思忖也为之一顿,抬着一双乌黑蒙蒙的杏眼心绪不定地看他,胡乱点了点头,“好……”
裴应星一笑,凝着她翕动的红唇有些失神,忍不住低头捧着她脸蛋亲了一口。
突如其来的动作,将舒明悦吓懵了一瞬,却不想裴应星尝到了甜头,又见她神色呆滞,突然兽性大发,扑上来又亲一口,试探着去吻更多。
毫无章法可言。
他身上带着很强的侵略气息,急切而轻狂,不是那么游刃有余,却也意外地没叫她厌恶。
这种熟悉的……
舒明悦手指尖攥紧,在他尝试着更深入的时候,忽然回过神,恼恨自己竟然被他的撩拨有了感觉,神色倏然冷淡,眉眼一瞪,“啪”的一声抬手重推开他。
裴应星被拍得一懵,抬头凝视着她脸蛋,漆黑眼眸危险地眯起,正要伸手把她抓过来,舒明悦连忙将身体一滚,躲到了床榻里面。
她面露嫌弃,伸手擦了下嘴巴,恼道:“可汗!屠必鲁在找你!”
裴应星脸色一黑,再见她表情,忽然觉得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刚刚兴奋的胸腔一下子平静下来,他神色淡淡地起身理衣衫,一本正经地转身离开。
凝着他离去的背影,舒明悦松了一口气,又缓缓蹙起眉尖。
刚才她看过了,虞逻的耳洞显然已经穿了很久,应该是从小就有,绝对不是新穿的模样。
可越是这样,她心中越觉得古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偏偏又说不上来,就好像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时,陡然弥漫了一片大雾。
……
接下来的几日,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她身边的侍女除了阿依努以外,全部换了一批,守在她牙帐外的护卫变得严苛值守,不敢再懈怠。
眼瞧这距离两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舒明悦心中的紧张不安愈浓,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狄王城,举目四望无助,只能用插翅难逃四字形容。
舒明悦甚至想出了泡冷水澡让自己生病,拖延婚期的想法,可是这样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是她因此败了身子,太得不偿失了。
这几日,身边的侍女们个个小心翼翼地伺候,别说让她意外泡冷水,连她吃饭时皱下眉,她们都会担忧不已。
这样坐立不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初九。
舒明悦一觉醒来,恍然发现明日就是自己和虞逻的婚期。
她盯着头顶床帐发呆,一股闷闷的难受席卷了心间。
用过早膳,阿依努服侍着她洗漱更衣,笑道:“明日就是姑娘和可汗的婚礼了,奴给姑娘梳一个长髻可好?”
舒明悦兴致寥寥,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什么都不想梳,只恨不得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了一场大梦。
阿依努脸上笑容一僵,不明所以地看她,她跟在这位名唤明悦的姑娘身边也有一个月了,因为贴身服侍,便能察觉出些不同来,似乎,她并不喜欢他们可汗。
可他们可汗年轻英俊,为何不喜?
正当阿依努心生疑惑的时候,外面忽然来人橐橐入内,低声道:“姑娘,方才从凉州来了一队酒商,车上有适合女子喝的葡萄酒和甜酒,遣人来给姑娘送来了。”
北狄的酒烈,舒明悦的那个酒量,根本喝不了。
若是往日,舒明悦定然忍不住让人送进来,此时却神色淡淡,拒绝道:“不用了。”
侍女低声应是,转身离开。
内帐重归寂静,舒明悦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拨弄一只粉色的珠花。
没一会儿,身后橐橐脚步声又来,侍女低声道:“那人说酒水是今夏新酿的桃子酒,刚从长安运来,最得贵女们喜爱,问姑娘要不要先尝一尝。”
“长安”二字入耳,舒明悦脊背一僵,倏然扭过头,握着珠花攥成了拳头。
“让他进来!”
“是。”侍女低头退下。
舒明悦立刻起身,神色迫不及待,却又怕自己多思,也怕被别人发现异常,强做镇定地一不一缓,走去外帐。
撩开帐子的一瞬,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的视线中。
他身着深蓝色胡服,头上系了一条胡人常戴的银质嵌宝石抹额,又因皮肤白,瞳色是润泽的浅琥珀色,乍然看去,便像西胡与汉人的混血后裔。
舒明悦呼吸一滞,眼眶忽然一酸,有慢慢变红的趋势。
他也在看她。
小姑娘俏生生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完好无损,他收回视线,双手交叉于肩,行了一礼用北狄话道:“在下燕时归,带美酒来予姑娘。”
沈燕回,字时归。
舒明悦的眼泪花快要忍不住了,然而周围有一群人注视,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情绪硬压下去,“酒在哪儿?拿过来我尝尝。”
周围侍女立刻端上一只银质酒盏。
里面盛放着一抹清亮的桃色甜酒,馥香扑鼻,舒明悦抬腕轻抿了一口。
她酒量不好,自然不敢多喝,轻抿了那一下,本就红润唇瓣愈发变得嘟嘟亮晶。
沈燕回道:“桃酒味甜而甘,有补气益血之效,姑娘觉得如何?在下此次带来甜酒十二品,余下几品还在车上,姑娘若喜,在下遣人送来。”
“不必了。”舒明悦似乎极感兴趣,撂下酒盏,弯眸道:“我与你同去看看。”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牙帐。
阿依努见状要跟上,舒明悦脚步一顿,偏头看她,淡声吩咐道:“明日大婚的东西,我还有些放心不下,你再去瞧一遍,看看一切可稳妥。”
阿依努一愣,“是……”
酒水暂时放置在了不远处的一座当作库房用的牙帐,两人一入内,舒明悦一下子扑到了沈燕回怀里,声音委屈带哭腔,“大表哥……”
其实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两人不过一年余未见而已,可这中间相隔的事情太多了,多到生离死别,山河不再。
其实对沈燕回而言,两人也一年多未见了。
他去岁初离开长安时,舒明悦才十四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长个很快,他走时,她才到他胸膛高,现在已经比他肩膀略高。
沈燕回低头看着委屈落泪的小姑娘,手掌抚着她肩头,轻声哄道:“好了,好了,大表哥在,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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