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进来时正好听到几句。圣人,当时乱兵攻城之时,妹妹也在城头上,就和二兄站在一处。妹妹可以作证,二兄并未下令对圣人射箭。”
晋王的手背额头被碎玉割破了几道血口,脱力地坐在地上,目中含泪, “阿鸾……”
“汉阳,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延熙帝冷冷道,“你也倒戈向他那边了?”
他指点着晋王方向,“不是他下的令,又是谁下的令?主张坚守京城的王相?摇摆不定的李相?你该不会说,这等大事,是守城的几个将军自己拿的主意?”
“这个么……”姜鸾沉吟着,正思考下面如何说,殿门突然打开了。
刚才还在偏殿庭院处监视行刑的大太监吴用才,快步登上御阶,在皇帝身侧回禀,“圣人,那大逆不道的章御史,已经重责了四十廷杖,扔到宫外去啦。”
延熙帝缓缓抚摸着少了玉扳指的大拇指根处,问,“还活着?”
吴用才谄媚地笑,“奴婢看着情形……九成九,活不成!”
晋王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想说话又不敢。
延熙帝居高临下看在眼里,露出一个笑容,扯动狰狞的伤疤,原本俊朗的面容现出三分扭曲,“怎么,朕才杖责了一个要朕‘退位让贤’的御史,你这位沽名钓誉的‘一代贤王’,就心疼你的党羽了?”
他虽然在笑,那笑容却瘆人得很,晋王姜鹤望被吓到了。
他立刻伏身下去,无措而混乱地解释着,“弟弟并无结交什么党羽。圣人知道的,弟弟胸无大志,向来只想做个闲王……””
延熙帝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道,“坚守京城二十日,终于等到了勤王大军,晋王,你着实落了个好名声啊。”
“在外头那批臣子眼里,朕这个天子德不配位,又瘸了腿。朕不该占着龙椅,理应自愿逊位,传位给你晋王。朕才二十岁,二十岁退位的太上皇,哈哈哈。”
延熙帝仰头大笑起来,瘆人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说不出的古怪可怖。
“口蜜腹剑的东西!”皇帝突然暴起厉声呵斥,晋王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哆嗦,“朕一个字都不信你!”
“那么多天,你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城下的朕。最后是谁救出了朕?是朕的母家表亲,远在河东的裴显!他领兵千里勤王救出了朕,不是你晋王!”
晋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弟弟无能,闲散惯了,拉不开弓,闻不得血,不能披甲上阵,城里又兵力不足,所有人都反对开城门出战……”
“太拙劣了,晋王。” 皇帝拖着瘸腿,在吴用才的殷勤搀扶下,一步步地下了丹墀,“借口太拙劣了。”
一声清脆声响,腰间悬挂的天子剑出鞘,利剑直指兄弟,剑身倒映出晋王惊惶含泪的脸。
晋王被出鞘的天子剑吓得不轻,手撑着地连连倒退,“圣人饶命!弟弟……臣……臣奉了圣人之命留守京城,身后万民,无处可退,臣只是想守住京城!”他心神大乱,泪水淌了满脸,哭喊着拜倒,“臣守住了京城!”
“狡辩。” 皇帝森冷道,“是朕的兵马元帅击溃叛军,保住了京城,不是你晋王!”
晋王百口莫辩,绝望地捂脸痛哭起来。
“狡辩完了?”皇帝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冷冰冰打量着他脸上狼狈的泪痕, “你是朕的弟弟,朕不杀你,朕替先帝管教你。跪好了,把袖子挪开。吴用才,掌他的嘴。”
“遵旨!”吴用才过去几步,铆足劲扬起手。
“啪——”响亮的掌掴声响彻大殿。
晋王直挺挺跪着,两边脸颊渐渐红肿破皮,嘴角流下血来。
只要长兄不喊停,这场羞辱目的的掌掴便不会停。
“啪——”
“啪——”
晋王的神色麻木空白,视线迟钝地往四下里看,落在蟠龙红柱上。
大殿里有十六根同样尺寸的金丝楠木红漆大柱,底盘粗壮,雕刻蟠龙祥云,撑起整座殿宇。
晋王下定了决心,闭了闭眼。
就在这时,站在侧边、始终冷眼旁观的姜鸾把手掌缓缓松开。
“喵呜~~”
被安抚许久的点点终于得到了自由,娇娇地叫了声,猛地往前方窜去。
一道白影闪电般朝晋王方向奔出。
站在大殿四个方向,目不转睛盯紧猫儿的四名内宦同时动了。
“公主的狸奴又跑了!”
天家兄弟争吵时,始终木头人般不言不动的四名御前内监,突然活了过来。
决意撞柱而死、自证清白的晋王,刚起身开始疾冲,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脚下本能地顿了顿。
咬牙继续往前冲,又撞上一个内监。
御前内监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不寻常的动静。
“晋王殿下要撞柱自尽!”几人再度惊呼起来。
除了吴用才没动,其他几个御前内监们呼啦啦冲上去,抱住晋王手脚,死活把他拦住。
晋王见自尽无望,绝望委屈之下,放声大哭。
他的天子兄长冷笑一声,“惺惺作态。”在吴用才的殷切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龙椅处艰难走回。
才走上两步,背后的姜鸾开口了。
她平日里说话的声音便不大,如今病愈不久,失了元气,声音更显得轻且温软,在晋王断断续续的泣声里,几乎听不清。
姜鸾抱着刚找回的点点,弯了腰,正在晋王耳边悄声说话。
“当日叛军围京,圣人在城下喊话时,我便说过,国难危急关头,二兄应该有决断。”
“圣人替叛军叫开了虎牢关当时,二兄便该听从臣子们的谏言,自立登基。”
“二兄当时直接登了基,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尴尬局面。”
艰难往龙椅处走的延熙帝姜鸿中途转身,目光狐疑,“汉阳,你和晋王在耳语什么?”
姜鸾抱着点点站在阶下,目光略过冷漠的谢皇后,对高处神色阴鸷的皇帝笑了笑,抬高嗓音。
“阿鸾在和二兄说——圣人逼迫得二兄要撞柱自尽,太过了。”
“圣人在城下替叛军喊话那天,叛军猛攻西门,血流成河。二兄在城楼上督战,被血气冲得几乎晕厥,丁翦将军护送他下了城头。他为国尽心尽责,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晋王委屈爆发的大哭声中,姜鸾轻飘飘地抛下最后一句:
“后来在城头上下令‘不惜代价守城’,令圣人不幸中箭的……是我啊。”
————
与此同时。
皇城安静的西北角某处,临时搭建起一座审讯房。
雨势渐渐转小了。
裴显披着大氅, 站在暗沉的窗边,凝视着窗外细密的雨丝。
两个军中主簿抓着供状从隔壁审讯房匆匆出来。
“督帅。防守京城西门的主将,丁翦将军的口供在此。”
主簿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供状。
“无论我们如何软硬兼施,丁翦将军一口咬死,圣人在城外喊话当日,下令守城将士朝城下射箭,误伤了圣人龙体,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裴显没有回头,随手拿过供状,略翻了翻。
“有没有和丁将军说过,他实不必如此。”
裴显的嗓音低而沉稳,语速平缓,饱含镇定人心的力量。
“世事无两全,舍小节而取大义。晋王殿下固守京城不退,保全了身后的千里江山,万家灯火。纵然误伤了圣人龙体,晋王大节无亏。”
“再说,晋王殿下是圣人的兄弟,就算为此事被罚,也只会被宗正寺以家规训诫。裴某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给离宫那边的太后娘娘一个交代。——你们没有和丁将军详细解释?”
两名主簿都是河东跟随来的裴氏家臣,挂着军中主簿的职务,实为幕僚。其中一名何姓幕僚回禀,
“属下把厉害关节都仔细说了。但……丁将军毫无反应,依旧咬死是他自己一人的责任。”
裴显凝视着窗外越来越小的雨丝, “丁翦倒是对晋王忠心耿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晋王干干净净的摘出去。”
他把供状丢回给何幕僚手上,“按他的供状所言,武将误伤圣人龙体,丁翦这颗脑袋只怕保不住。可惜了一员大将。”
一名亲兵飞跑进院,单膝跪倒,“督帅!”
亲兵喘着气急禀,“小的从两仪殿来,奉薛夺将军急令,带一句口信给督帅。”
说罢起身凑过去,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裴显盯向窗外庭院的目光微微一凝,“……竟是汉阳公主?”
“千真万确,两仪殿那边已经闹腾开了,圣人降下雷霆之怒。”亲兵道,“薛二将军弹压不住局面,请督帅即刻过去,当场定夺。”
第5章
值守两仪殿的薛夺,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
在殿外的汉白玉栏杆高处焦虑得来回踱步,红缨头盔戴在头上,被急出来的满头汗浸得湿透。
怎么会,怎么会是娇滴滴、病歪歪的汉阳公主!
两仪殿里,延熙帝的怒吼声透过打开的殿门,从里面传到庭院里:
“来人,把汉阳公主拖出去,在殿外廷杖!”
“今日当值的禁卫呢,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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