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是个笑容和蔼、四十多岁年纪的贵妇人,姿态雍容大度,对待谁都是一团和气。
圣人称病不至。
于是,最中央处的那处席位便空着。
辰时整,姜鸾穿戴妥当,缓步走出庭院时,头一眼看见观礼命妇前排端坐着的晋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晋王妃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已经显怀,远远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虽然晋王妃面色如常,还在和身边命妇们谈笑,但双手却始终以保护的姿态紧紧护着腹部。
姜鸾盯着二嫂看,许多人也在盯着她看。
自从开春那场大病后,她身子始终不大好。四五月里倒是休养得不错,恢复了几分元气,但最近天气热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着大袖翟衣现身时,整个人裹在层层叠叠的华服里,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脸瘦了一圈,婴儿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颌。
许多人吃了一惊,许多双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后,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谢皇后面如冰霜地坐在原处,只说了三个字。
“开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姜鸾身侧。
公主的笄礼极其繁琐,辰时开始,直折腾到日头近午才结束。
及笄礼成,姜鸾起身后,被压麻的腿脚踉跄了一下。晋王妃坐在观礼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过来说话。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鸾。”晋王妃趁着礼乐大作时,低声附耳和她说,
“二郎叫我说给你,开府在即,就算在宫里被人磋磨,忍一忍。”
姜鸾听得莫名其妙,
“没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经,其他时间吃吃睡睡,过得还不错。短少了什么用度,吩咐一句,戍卫临风殿的两队禁卫都替我讨要来了。就是找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晋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姜鸾削尖的下巴。
姜鸾:“……”苦夏吃不进东西而已,你们都在乱想些什么??
晋王妃腹中怀胎沉重,她隔着衣裳,手掌贴过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轻轻碰了碰。
“二嫂怀着身子,需得格外当心,今日不必来的。”
晋王妃坚持:“二郎已经称病整个月不露面,今日这趟我必须来。”
姜鸾叫来廊下戍卫的薛夺,叮嘱他亲自护卫着晋王妃出宫去。
忙活了大半天,礼毕后,皇后銮驾率先离去,命妇们也陆续告辞,热闹了大半日的临风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姜鸾赐下了冰镇杨梅饮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宫人们这时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对今天的笄礼安排,姜鸾也有不满的地方。
“原以为今天借着笄礼能出去放放风。两仪殿也好,太极殿也行,没想到就安排在临风殿的庭院里。”
她小口啜着冰镇饮子,和苑嬷嬷说, “当真是严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没影了。我真想跑,他们看得住?”
苑嬷嬷不错眼地瞧着姜鸾头上新加的冠饰和金簪。
今天的笄礼完成时,姜鸾头上新梳了飞仙高髻,王夫人作为主宾,当众替她加九翚四凤冠,簪两股长金簪。从此之后,姜鸾便成人了。
苑嬷嬷的神色欣慰间加着感伤,
“这次笄礼好是好,就是过于仓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礼的时候,圣人和太后娘娘都在座,正宾是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卢老夫人,是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选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够贵重了,但年纪还差点,赶不上卢老夫人一头银发,德高望重……”
姜鸾剥了个葡萄,塞进苑嬷嬷嘴里,
”王夫人做正宾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换了去年的卢老夫人,走路颤巍巍的,说话慢吞吞的,今天那么燥热的天气,我还得多熬半个时辰才礼成,岂不是要热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双股金簪,扔在妆奁台上,吩咐春蛰把压得脖颈疼的四凤冠摘下,飞仙髻拆了,还是扎起平日里的双螺髻。
苑嬷嬷擦了把眼泪,喃喃地念佛号,
“行了笄礼,应该便能开府了。紧赶慢赶,或许今年年底前能出宫开府也说不定。”
姜鸾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觉应该不需要等到年底这么久。今天皇后娘娘不知怎么了,临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个活人了。我感觉她应该忍不了我七个月。”
她打着呵欠伏倒在软榻上,“累了。歇会儿。晚膳时再叫我起来。”
或许是今日的笄礼印象深刻,姜鸾做了个罕见的梦中梦。她在梦里也在行笄礼。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礼。
主持及笄礼的正宾,换成了刚才闲谈提及的,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范阳卢氏的卢老夫人。
卢老夫人年纪大了,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念辞动作也是一字一顿,姜鸾在初夏的天气里,穿着繁复华美的大袖翟衣,差点被热晕过去。
她在梦里也感觉不对,“卢老夫人今早没来,说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劳顿。正宾应该是王夫人才是。”
左顾右盼,周围观礼的宾客里却不见王夫人,也不见她二嫂。
观礼的气氛也不怎么热闹。每个人肃容敛首,压抑得很。
姜鸾在梦里举起自己的手掌看,
“不对,二嫂明明来了。我还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儿隔着肚皮在动弹来着。”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森冷响起,
“晋王妃不会来了。晋王撞柱自尽,她这个未亡人闭门守孝,怎会出王府。”
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接着道,“晋王都不在了,哪有什么小侄儿。”
姜鸾浑身一震,从梦里惊醒过来。
苑嬷嬷正在床边焦急地唤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这一头一身的汗。赶紧起身吧,换套衣裳,御前的徐公公又带着卷轴来了。”
——
御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带着小黄门,抱着两副大卷轴过来找她。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里做事谨慎,身上没担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事,逃过了这次宫禁的清洗,被放回来办差,言行更加谨小慎微。
他把两副长画卷小心地放在长案上,左右缓缓拉开。
姜鸾兴致缺缺地瞥过去,原以为又是哪家郎君的画像,还画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想要硬塞给她。
不想面前出现的,并非人物肖像,却是一副工笔描绘的宅邸绘图。
“为了公主开府的事,裴督帅接连找了礼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门的主事官,商议了几场,催了又催,汉阳公主府的开府选址终于有着落了。”
徐公公接着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选址的两处绘卷,廷议时送了进来。裴督帅说,借花献佛,当做是公主及笄的贺礼。”
姜鸾愉悦地翘了翘嘴角, “时机倒是赶得刚刚好。”
红木长案上并排摊开两副画卷,供她挑选。
“一处是朝廷刚抄没的宅子。” 徐公公指着上方那副尺余长的画卷道。
“这处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许多年。三进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规制,胜在精致绝伦,奇花怪石,移步换景,京城罕见的精巧,一应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进去即可。”
下方的画卷更长更大些,绘制的府邸轮廓明显大了许多。
“另一处是英国公府。”
徐公公指着英国公府绘卷,“英国公是开国功臣,后人降等袭爵,传到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几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对着朱雀大街,直接在坊墙上开的外门。五进的大宅院,三间首头正门,只需把头顶铺的瓦换成琉璃瓦,正门上的铜门钉换一换,长廊上重新金粉漆画,就符合公主府规制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绘卷上点了点,
“最大的问题呢,就是年久失修,只有几处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气修缮。麻烦得很。”
两边都解释完毕,徐公公在旁边恭谨叉手,
“两处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处。这两副画卷老奴留在这里,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来——”
“不必等明天了。”姜鸾打断他的话,
“我选英国公府那处。徐公公今日就回禀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压低嗓音劝了句,
“老奴过来之前,裴督帅嘱咐老奴带一句话给公主。公主讨要的八百户实封,圣人那边不允。修缮公主府的人力和钱款,还需依照惯例,等宗正寺那边拨款下来。请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姜鸾点了下英国公府的绘卷,
“不必劝了,我就中意这处。公主府以后要养三百亲兵,地方小了怎么给他们住。钱财可以想办法筹措,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画卷收起来拿回吧。”
徐公公仔细收起卷轴的同时,姜鸾随口问,“好久没见裴督帅,他最近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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