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卿有什么疑虑?是觉得圣人的证词有问题,给出了伪证?还是本宫的耳朵有问题,听错了圣人的证词?来,当面直说。”
徐有墨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处。
手里这份古怪的证词,怎么看怎么不真。偏偏里头牵涉了两个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一个大位上的当今圣人,一个是已经接受了禅让、即将登基的女君。
徐有墨踌躇了片刻,深深躬身行礼,口称“不敢”,退了下去。
姜鸾满意了。
“这桩三堂会审的旧案,查办到现在,已经水落石出。先帝不是病亡,而是被谋害。罪魁祸首就是去年已经伏诛的逆贼韩震龙。圣人和裴中书隐瞒下动乱当夜的真相,也是因为先帝引狼入室,又被豺狼谋害,不利先帝名声,他们想要隐瞒也是情有可原,不要再追究了。”
“后续的处置办法么……把韩贼的尸骨翻出来,挫骨扬灰。各处牢狱里拘押的涉案人等无罪开释。诸位卿家没有异议的话,就此结案吧。”
————
裴显在安静的石室里住了五日。
今夜已经是在诏狱里度过的第五个晚上了。
京城里局面动荡,他入口的饭食饮水都由薛夺亲自盯着,从厨房大灶上不错眼地一路盯过来,拿猫狗试过无毒,再亲自送到裴显的手里。
“督帅,那篮子橘子放了五天了。”
薛夺坐在对面,陪裴显说话。他怕牢里太过安静,总是一个人对着四面墙,裴显人要闷坏了。
五天前送来的那篮子金黄色的大柑橘,此刻依旧放在石室里。裴显每天都剥两三个吃,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淡淡的橘子香。
但再新鲜饱满的大柑橘,放了五天,也开始干瘪了。
五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裴显看起来还能稳得住,但薛夺已经焦躁地压不住火气。
安静无人的石室里,他又开始劝自家主帅“踏破京城,打回河东。”
“战场上生死搏命的儿郎们不会辜负你,督帅,但京城里的贵人们可说不准。”薛夺嘴里叼着一截长尾巴草,手里剥着大橘子。
“京城里那些贵人们,看起来是光鲜贵气,男的俊,女儿俏,拨弦听琴,调香弄墨,看起来雅致得很,心眼儿贼多!咱们这位皇太女殿下呢,嘿,末将认识了她不止一年了,受过她的好处,吃过她的亏,加起来都不止一箩筐了。督帅跟皇太女在京城结下一段所谓的‘舅甥情谊’,当时确实是亲厚,但也是过去的事了。所谓的旧日情谊这回事,就像这橘子似的。”
他剥开橘子皮,晃了晃手里干瘪的大橘子,
“头一天,新鲜,漂亮!第二天,还是新鲜,漂亮!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呢,表面的一层皮还是黄亮亮的,里头的橘子瓣,瘪喽!”
“督帅,女人的心,海底的针,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并肩征战的弟兄们不会辜负督帅,甜言蜜语让督帅耐心等的皇太女殿下……好手段啊,居然拿到了禅让诏书,这几天就要登基了。”
“她那边风风光光地登基,督帅你这边蹲大牢。都五天了。等来等去,最后落到个什么下场,可难说得很。”
裴显只是淡定地听着,始终不出声。
薛夺心浮气躁起来,抬脚踢了踢被褥下铺满的稻草,里头硬邦邦的,裴显的腰刀藏在里头。
他劝得口干舌燥,裴显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再等等。”
再等多久,裴显其实自己也估不准。回京当日那次仓促的单独会面,姜鸾并没有和他清楚地说明时日。
但他还想再等等。
那次的会面确实仓促。但她看到他就蓦然亮起的眼神,她扑过来时毫不隐藏的热烈,她亲手编织在五彩丝绦手串里的那份心意,不会作假。
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士们确实不会辜负他。但他还是觉得,京城深宫里长大的她应该也不会辜负他。
他想继续等等看。
头顶的天窗露出了几颗闪烁星辰。今夜是个好夜。
他握笔在石墙上画下第五道竖线,看着头顶的星辰入睡。
——他陷入了混沌遥远的梦境之中。
作者有话说:
字数爆了,这是完结章的(中),还有最后一章,不等明天了,今天写完就发,等我!
第105章
自从今年四月春夏交替, 裴显开始陆陆续续地做梦。
梦境虚幻,醒来之后,往往就忘了梦境内容, 只残留下一缕怅惘。
但今夜这场梦境,残余的情绪格外浓烈。
他似乎也在一处天牢里。
那处天牢的环境, 比诏狱里干燥有天窗的石牢差远了。
黑暗潮湿的牢里,四处都是肆虐的蚊虫, 还有几只硕鼠窸窸窣窣地经过腿脚。他身上有伤, 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压得他动弹不得, 连踢开鼠虫的动作都做不出。
面前有火把的光。
有人过去踢了一脚,替他把腿脚边穿行的硕鼠踢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 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男孩儿。
或许也可以说是少年。
十三四岁的年纪,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身体和脑子都还在发育, 开口就是变声期的公鸭嗓, 穿着华贵厚重的龙袍,身后几个内侍卑微地弯腰跟随着。
其实还是个孩子, 偏偏他自以为是大人了。
“裴相。”那男孩儿在火把的光芒里低头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连掩饰内心都还没学会。
“瞧瞧你如今的狼狈,哪里像是他们嘴里的武曲星下凡, 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从前朕总听他们这么说, 还以为是真的。”
穿着华贵龙袍的男孩儿见他毫无反应,胆子大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步。
“原来你也会打败仗啊, 裴相。”
梦里的他抬起了头, 灯火下显露出消瘦却不减锋锐的眉眼。
“臣当然会打败仗, 陛下。”他靠在石墙上,淡淡地说,“臣从前在河东刚领兵的时候,二十岁出头,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和突厥人追着互咬,打败仗的次数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
男孩儿不知道。
他露出感兴趣的眼神,催促说,“说说看。朕想听。”
他却一个字懒得说了。
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嘲讽笑意,靠在石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领兵征讨的半路上断了粮草,退兵的中途被伏击,后背受了不轻的伤,动一下处处都疼,还没人给他治,小兔崽子。
他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少年君王。
“拿进来!”变声期的少年怒喊。
一个内侍瑟缩着身体,端进来一个黑漆圆盘,颤着手放在地上。
他睁开眼,目光随意扫过。
宫里常见的老戏码了,漆盘里放了一个金壶,一个白玉酒杯。
小兔崽子不知从哪本陈年旧书里学到的老花样,还自以为很新鲜,满脸兴奋地打量他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惊恐。
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连第二眼都懒得看,直接闭上了眼睛。
这点不入流的小花样就想逼出他的惊恐。
他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姜三郎这一脉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亲,和皇家嫡系血脉隔了不知多少层,生出来的小兔崽子虽然也姓姜,虽然也跟前跟后地喊她姑母,却半点都不像她。
他姑母当年在位时,一年有五六个月病得起不了身,没有人搀扶着根本出不了临风殿,折腾人的本事却无师自通,比这小兔崽子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心血来潮,往地上摔个青花瓷盘,捡了半夜的碎瓷玩儿,就能把他惊吓得连夜赶去皇宫,路上一颗心剧烈跳得几乎冲出胸腔。
他闭着眼,小兔崽子冲着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男孩儿变声的公鸭嗓子着实难听,背后的伤处靠着石墙,疼得钻心。他压根不在乎。
从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
眼前这个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么狗屁的陛下。
人生就是这么讽刺,所谓缅怀,总是发生在失去后。
从前他整天地被她折腾,她在宫里无聊了,闷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说话了,请他过去,他忙得很,不过去,她就变着花样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宫里来传话的宫人就胸闷,看到临风殿正门的匾额就觉得脑壳疼。
只有领兵出征来回的路上,能有那么几天清清静静的无人打扰。
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也不总是那么让人头疼。
只要他出征,她都会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军,登上城楼观看大军凯旋,当面称赞他的军功,赏下他替麾下将士们讨要的赏赐。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她在位的七年里,他从未遭受她的猜忌。他习以为常了。
她在位的那几年,身子极为不好,她几乎没有做帝王该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听政,不召见大臣,不倾听民生。甚至不纳驸马,不生子。
看似毫无建树。
她在位的那七年里,他一手总领朝纲,军政大权掌于手中。在朝时,政务通畅;出征时,战无不胜。
他压制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欢,当面抱怨过他,生气时拿杯子砸过他,拿茶水泼过他,拿各种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样折腾他,但她自始至终没有猜忌过他,没有在背后捅过他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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