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没想起来当天是他的生辰。
“想起来了!那天的鸡汤菌子面好吃得很——” 姜鸾兴致勃勃正要接着说,一抬头,人没了。
裴显几句答完便勒马后退,不远不近地跟着车。
“……” 姜鸾闭了嘴,趴在窗边琢磨他。
裴显最近不对劲。
这么说其实也不太对。
他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该做什么事,依旧办得漂亮体面。该说什么场面话,说的滴水不漏。但动作语气里的疏远,是不难察觉的。
就像刚才,客气简短地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回忆起生辰当日,他们曾经凑在一起吃鸡汤面的场面,他立刻便疏远了马车,不再和她说话。
她记得前些日子,裴显还追去值房,当她的面冷冰冰放下狠话,要把她的两盆兰草退回来。
话说得虽然狠,人却是鲜活的。无论是起先的恼怒,怀疑,还是后来分赃的愉悦,情绪真实起伏,她面前站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现在,人还是活生生地在眼前,一如寻常地骑马,镇定自如地下令。
但他最近给她的感觉,语气和缓镇定,说话公事公办,举手投足丝毫不出差错,像是个完美无缺的假人。
只有刚才和文镜说话的时候,他才显露出一丝浅淡的情感波动。
“殿下看什么?”裴显察觉了她的视线,隔得不远不近的距离,语气寻常地问道。
姜鸾想不通,索性当面挑明了。
“前些天就想和你说了,裴中书。你最近越来越装样了。对我养卢四郎不以为然吧,我看你从不正眼看他。偏偏什么都不显露,一个字也不提,表面上云淡风轻的。现在有人盯上了别院,你该不会想要趁机把卢四郎铲除了?”
“怎么会。”裴显果然云淡风轻地说道,“受了殿下的半窖子重礼,无论如何也得把殿下的爱宠保下来。”
“啧。”姜鸾放下了帘子。
现在连言语激他都听不到他的一句实话了。
两边时断时续的交谈突然静止了下来。只听到车轱辘响,车帘子放下,姜鸾不再探头出去说话。
傍晚时分,暮色浓重,车马到了京城西门外,文镜麾下的一名偏将从背后快马冲过来,喘着气回禀最新的消息,
“文镜将军的原话转述:末将幸不辱命,对方已经顺利把卢四郎劫走了!”
姜鸾:“……”
还好偏将喘了口大气,继续往下转述:
“末将领兵在后面追击,故意装作追错了方向。对方放心了,放缓了逃亡的动作。末将已经跟上了人,只等追击巢穴。请殿下和督帅耐心静候!”
姜鸾瞄着裴显,看他把那名偏将叫过去,镇定自若地吩咐了几句后续,微笑寒暄,拍肩勉励。
身为统帅的御下之术做得行云流水,看起来就是个戴着面具的完美假人。
车马入了城门,剩下去皇宫的道路由东宫禁卫随行守卫即可,他果然过来告退,脸上挂着和刚才同样的那抹寒暄淡笑,客气地问,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若无其他吩咐,容臣——”
不等他告退两个字说出口,姜鸾打断他说,“有事。”
那抹笑意消退了些,“殿下有何事吩咐。”
“不是说铁护腕要戴三十日?”
姜鸾隔着放下挡风的车帘子,同样以一副不冷不热的口吻道,“那对铁疙瘩在哪儿?哦,在裴中书的外皇城值房里。”
“走吧,本宫现在就去拿。文镜不在了,有劳裴中书帮个忙,帮我套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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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拨给中书令使用的单独值房, 不像普通的值房那么逼仄,但也不怎么大。
外间会客小厅的布置一览无余,简单到近乎简陋, 干干净净雪白的墙,宫里统一制式的大木柜靠在墙边, 墙上挂着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书画,也不知道是哪位前任中书令留下来的。
桐木长案摆放着一盆枝叶碧绿的报岁兰, 浅粉色的花苞含苞待放, 是值房里唯一亮色的装饰。
姜鸾在小厅转悠了一圈, 就要往里间去,裴显拦住了。
“里面是臣夜里值守起居的处所。殿下不好进。”
姜鸾隔着镂空木隔断往里头看了一眼, 里间更小,只放了小榻被褥, 一张木书案, 矮几上放着盏油灯。小榻边搁了个衣柜, 一套官袍随意地扔在衣柜上。
没什么好玩的。她放弃了进去,转身在小厅里唯一的黄花梨坐床上坐下了。
亲兵小跑着送来两盏热茶。
姜鸾端起茶盏嗅了嗅。沏茶的茶具倒是讲究了不少, 是宫里的好青瓷。泡的茶跟兵马元帅府里没差别,估摸着还是灶台上烧开的热水一冲了事。
“有劳裴中书。”她喝了两口茶,往木案上一搁,直奔来意, “铁护腕拿出来, 替本宫戴上。”
裴显没多说什么,把才端起的茶盏放下,起身打开了靠墙的木柜, 从里头拿出装铁护腕的蓝布包袱。
亲兵小跑着过来, 把桐木长案对面放置的小型胡床搬动, 改为放置在坐床侧边。
裴显从包袱里取出加重的铁护腕,试了试松紧,坐在胡床上,摊开了手掌,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请殿下伸手。”
姜鸾大喇喇地把手腕往前一伸。
裴显视线低垂,专注着盯着铁护腕,仿佛眼前只剩下这一件东西。
但小巧精致的紫貂皮手套伸了过来,难以避免地闯入他的视野。貂皮套和上襦袖口之间露出一小截玉白的手腕,她今日空闲,手腕上还套了几个叮叮当当的金手钏,精致又漂亮。
裴显拨开几个金手钏,又撩开镶着毛茸茸狐皮滚边的窄衣袖,那一小截白生生的手腕就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下了。
手腕生得纤细,平日里手里拿得最多的就是团扇,陡然加了十斤重量,她又不是个习惯吃苦的,难怪上次戴了不到半日就脱了。
裴显对着眼前雪白的皓腕,心里淡淡地想,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如今坐在皇太女的高位上,日后免不了惊涛骇浪加身,该吃的苦还是早些吃起来。
他的视线往下落,连眼前的手腕都不看了,只盯着地上的青砖。铁护腕是军里日夜用的随身物,他闭着眼睛也能给她戴上。
铁护腕上打了数十个洞眼,黑色牛皮绳交叉穿过洞眼,绳索两边勒紧,啪嗒一声,搭扣搭上,铁护腕牢牢地套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他一松手,姜鸾的右腕立刻被沉甸甸扯着往下坠。
姜鸾托住右腕,不满地抱怨,“绳子勒得太紧了。”
裴显并不出声,视线还是盯着青砖,抬手松开勒紧的牛皮绳,搭扣松开一截。
姜鸾这回更不满意,喊,“太松了。”
“太紧了。”
“太松了。”
“太紧了,疼疼疼!”
裴显:“……”
他盯着青砖地的视线终于抬起,干脆利落地把才套上的铁护腕拆了,往桐木案上一扔,咚的一声闷响。
动作不客气,语气倒还是平静无波的。
“殿下的狸奴没了,憋了满肚子火气,往臣这儿撒?”
姜鸾饶有兴趣地瞧着他。
死水一潭的平静表面被她扔了个石头砸进水里,搅得动荡不安,现在人又鲜活起来了。
她揉着被勒疼的手腕,“卢四郎是你们放出去的诱饵,我又不是傻子,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听不懂?我生气的不是卢四郎的事。”
她说话故意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对话的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接口往下问,她生气的是什么事。
但裴显显然不是个正常人。他就能忍着不问。
他端过长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放回案上。刚才被姜鸾激出来的浅淡的情绪波动消失了,他恢复了淡漠的神色,摆出一副公事公办、洗耳恭听的态度。
“文镜不在,臣不能让殿下满意的话,殿下可以叫值房外等候的女官进来伺候。女官还是不能伺候得殿下满意的话,也可以请殿下青睐的东宫属臣谢舍人来。”
裴显的视线盯着长案上的报岁兰,漠然道,“区区穿戴铁护腕的小事,殿下莫要小题大做。”
姜鸾的火气上来了。
她原本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行,本宫不做小题大做的事。咱们就事论事。”
她捋开袖口,露出被绳索勒红的手腕部位,
“铁护腕的绳子不行。戴起来觉得疼,一半是勒得太紧,一半是绳子太粗。刚戴上就把皮勒红了,带不了几天肯定磨破皮流血。劳烦裴中书换个绳子。”
裴显的视线终于从从报岁兰顶部的淡粉色花苞上挪开,在姜鸾的手腕上转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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