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夫人只留姜言意用了午饭,就催着她回王府:“你如今是封家妇, 辽南王南征北战,家中凡事都还得你自己打点,上次突厥来犯,大宣打了七年才把那帮马背上的蛮子打回去,这一回,还不知又要打多少年。你是新妇,王府事务繁杂,你少不得还要学着打理,祖母也就不多留你了,且回去吧。”
姜言意也想从封朔那边知道更多关于西州的具体战报,便福身告退:“孙女改日再回来看您。”
拜别楚老夫人后,由薛氏送姜言意出门,一路上她都欲言又止。
姜言意问:“嫂嫂可是在为如意楼的事情烦扰?”
薛氏有些羞愧地点点头,她刚接手京城这边如意楼的生意,西州就起了战乱,要知道如意楼最先是在西州做起来的,眼看老店都要保不住了,一些京城富商变卦要撤股,薛氏做生意头回遇上这样的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付。
她道:“顺德楼的黄掌柜背后是忠勇侯府,他带头嚷着要退股,其他人自也是看风向行事,黄掌柜还带人去楼里闹了一回,我想不出个法子来堵他的口,只得先避而不见。”
这节骨眼姜言意也没把重心放在京城如意楼上,直接道:“他既要撤股,把他的那份退还给他便是。”
“可……”薛氏有些犹豫。
姜言意看着她的眼睛道:“嫂嫂只需要知道,生意人最喜欢权衡利弊,他嚷着撤股,可能也是想通过我们的态度来判断这桩生意究竟是不是赚钱的买卖。”
“咱们表现得越抗拒,那些商贾则越警惕。咱们把到手的银子大大方方还回去,他们反而会自乱阵脚,生怕是咱们这桩买卖有的是人参股,不缺他们手中拿几个银子。”
这一通话下来,薛氏茅塞顿开,苦笑道:“还是阿意你聪慧。”
姜言意道:“嫂嫂还黄家的股份时,别太客气,他顺德楼背后是忠勇侯府,如意楼背后可是楚家和我,咱们不以权压人,但若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嫂嫂也无需留脸面。”
说白了就是撤股可以,但也得让对方明白,这一撤得罪的是什么人。
薛氏转忧为喜,连连点头:“我都记住了。”
姜言意回封府时,瞧见府门外集结了一支玄甲卫,猜到封朔八成又是要亲自去西州一趟。
她提着裙摆快步进府,刚走到前院,就碰上一身戎甲的封朔步履匆匆从内院走来。
瞧见她,封朔只是脚步微顿,道:“西州战况紧急,形势怕是不妙,我亲自带兵前去。”
若说池青是封朔的一膀,那么安永元绝对是封朔的另一臂,姜言意知道他绝不能失了安永元这样一员将帅之才。
她看着他,再多的话到了嘴边,都只变成一句:“战场刀剑无眼,你万事小心。”
封朔还想再说什么,大门口处一名小将已经开始催:“王爷,北钦王和吴国侯的人马已候在城外。”
姜言意不自觉红了眼眶,道:“去吧。”
封朔深深看了她一眼,用力捏了捏她手心:“你在京中也要好生照顾自己。”
言罢就转身疾步而去。
姜言意抬手想抓住什么,但从自己指缝间掠过的只有带着寒意的北风。
封朔一直走到大门口外,翻身上了乌云马都没有再回头。
沉鱼见姜言意眼眶通红,劝道:“东……王妃,咱们出去送送王爷吧?”
姜言意却摇了摇头:“去了也只是徒增离别感伤罢了,他不想见我难过,才一直没回头的。”
她转身准备去太皇太妃院子里,一名小厮却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王妃,有您的信!”
“我的信?”姜言意有些疑惑。
那名小厮在她跟前站定,喘着粗气道:“从西州寄来的。”
一听“西州”二字,姜言意眸色就变了。
她接过信,拆开后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变得极为凝重,吩咐那名小厮:“你速去霍氏镖局寻他们大当家的,让她来王府一趟。”
小厮得了话,又匆匆出府往霍氏镖局去。
西州。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覆盖了城门处原本的焦黑和鲜血。
西州城的城门已然残破得如同风中枯叶,城门后边用碗口粗的木头撑着,前边是堆得几乎和城门一样高的突厥兵尸体。
大雪落在尸山上,掩盖了尸体原本的狰狞疮痍。
守城的将士随意寻了个避风处,也不管地是冰还是凝固的血水,精疲力尽瘫坐下去,暂时得以缓口气。
城楼里边供守夜将士暂时歇息的简陋房室里,传出一声闷哼。
房间里生了个火盆子,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关外,还是冻得人直哆嗦。
安永元半裸着上身,肩背腱子肉盘虬,壮实如同一座小山。
然他身上各类刀伤剑疤不计其数,最重的约莫就是距离他心口只差半寸的那道箭伤。
旁边的桌子上已经堆放了不少浸血的纱布,军医给他拔箭的手都有些轻颤:“这是最后一处伤了,没有麻沸散,将军且忍者些。”
安永元看着铺在桌上的舆图,头也不抬地道了句:“拔。”
大夫用力拔出箭头的刹那,安永元浑身的腱子肉绷得跟石头一样硬,伤口血涌如注,大夫忙用纱布死死按住伤口,等血止住了些,才赶紧敷上草药包扎。
“您这道箭伤只差半寸就伤及心脉,近期切忌不可再持重物,最好是卧床静养。”大夫交代道。
安永元拉上衣襟,看了一眼城楼外肆虐的风雪,道:“只要西州再多守住一日,西州百姓就都能退到兴岭之后。挡住城外这群豺狼,城内百姓才有活路。”
他神情有片刻恍惚,突厥夜袭那天,正好安少夫人临盆。
那晚的雪下得格外大,副将惊慌失措来府上通知他突厥夜袭时,产房内是安少夫人痛不欲生的惨叫声,城门外是要踏破大宣河山的突厥蛮夷。
他甚至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提兵点将就往城门口处赶,将雪夜里那一声又一声凄厉无助的“将军”远远抛在了身后。
而今已是第三日,他守在这城门口处寸步未离,安夫人生产是否顺利,生下的是儿是女,他一概不知。
安永元没能出神太久,亲卫很快猫着腰狼狈跑来这边:“将军,突厥人又开始攻城了!”
用投石车投过来的炮石砸在城墙上,发出阵阵闷响。
安永元穿上盔甲,提起靠在墙边的五钩长戟就往外走:“迎战!”
被迫往兴岭方向退的西州百姓遭遇一场突袭,安府负责保卫安家家眷的护卫同那支绕过西州袭击他们的突厥部队交了一次手,折损大半。
连日大雪,安少夫人所在的那辆马车被封得严严实实,可马车上还是不比家中,薄薄的车壁挡不住什么严寒,安少夫人还在月子里,盖了几条被子依然觉着浑身冷得厉害。
奶娘在突厥军突袭时死在了突厥人马蹄下,孩子在襁褓里饿得大哭,安少夫人在车上,抱着孩子也只能无措地跟着哭。
她这一胎生产艰难,加上刚生下孩子就得知安永元去守城门去了,忧虑过重身子骨本又偏弱,催奶的汤药喝了好几副了,却还是没奶。
这逃命的路上,人人都只顾不及,安家便是有再大的财力,也没法在这时候找到一个奶娘。
安夫人怕好不容易盼来的孙子饿出个好歹来,怒上心头只骂安少夫人没用,还是安老夫人训斥了儿媳,又让下人去逃难的百姓中找找,看哪家带着产奶的母羊的,把母羊买过来。
去办事的是个老仆,去寻人买羊时,发现有个孕妇约莫也是快临盆了,想着这孕妇若是生了,身上有奶帮着奶小少爷也好,就把那对夫妻也一并接了过去。
也是凑巧,老仆找的正是秋葵和铁匠。
秋葵九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出城往南边逃时,铁匠本是备了一辆马车的,可碰上那支突厥军,马车被毁了,这大冷天,都是铁匠扶着秋葵深一脚浅一脚走。
秋葵肚子太大,铁匠便是想背她走都不成。
今晨地上有霜,秋葵滑了一跤,当即就见了红,虽说没当场发作,但秋葵一直说小肚子坠坠的。
铁匠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次,这冰天雪地的,秋葵若是真在路上早产,他当真不知怎么办。
碰上安府的老仆说愿意捎她们一程,铁匠感激涕零。
安府借给她们的只是一辆简易马车,不防震也不怎么保暖,但比起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还是好上许多。
铁匠蹲着帮秋葵搓揉小腿疏通血脉,头埋得很低:“秋葵,你别怕,我肯定能把你带到京城的。”
秋葵轻轻摸了摸铁匠头上裹着的布巾:“勇哥,你别哭,我不疼的。”
因为她这句,铁匠没法再努力掩饰自己的啜泣声,抱着秋葵因为怀孕而粗大的腰身哽咽不止:“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等到了京城,我努力挣钱,给你和孩子买个二进的宅子……”
秋葵点头,神情有点向往,又有一股认真在里面,她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是一抹再纯粹不过的笑意:“去京城看花花,把小宝也给花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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