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初霁唇角弯弯,把那一丝苦涩藏得极好,她道:“能得公主赏识,是谢某之幸,谢某愿留在大月。”
兵马借到了,剩下的是一场苦战,谢初霁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路上反倒还有诸多不便,回程时便只有陆临远一人。
带着援军离开大月都城时,陆临远望着远处的王宫,只觉心底有个地方空落得厉害,一如得知姜言意嫁给封朔,他喝得酩酊大醉那日。
这一世,他同罕古丽相识都只不过是这一面之缘,往后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他知道,这个结局再好不过,大宣还在,大月国也不会亡,他在乎的许多人都不用死。
只是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他却没法重新开始。
他还有着从前的记忆,他同那些人经历过生死,甚至许诺过来生,他们在他心头永远都是沉甸甸的分量。
世间只有自己一人记得一个荒谬前世的滋味并不好受,你感恩的、愧疚的、缅怀的都只是记忆中前世的那些人,现世的这些人,是他们,或许又不是他们。
无人懂得你的悲喜,兜兜转转、终了一生,还是伶仃一人。
细雪落了满肩,陆临远坐在马背上,突然启唇苍凉一笑,调转马头,走进了白茫茫的大雪里,长街上徒留一串马蹄印。
北风过境,寒凉彻骨。
夜里风雪大,举目四望全是暗茫茫一片,前往渝州避难的百姓赶了一整天的路,今晨又才经历过一次突袭,个个都疲惫不堪。
安府的护卫队组织青壮年轮流守夜,一是为防止入冬山里没有食物的豺狼,二是预防从大月境内绕过来的突厥散骑。
火堆上方架着铁锅,百姓们直接把雪团煮成开水,舀一碗开水起来,泡一块方便面的面饼,从竹筒里挑一木箸调配好的油酱,就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面。
铁匠先前就负责面坊那边的生意,出逃时他往马车上带的面饼子也多,马车被毁后,他带不走的面饼全都分给了随行的百姓。
因此他出去给秋葵弄泡面时,往往都能收到带着母鸡出逃的大娘送给的一个鸡蛋,哪家汉子砸冰抓了条鱼上来煮了鱼汤,也会给他们端一碗过来。
青松拢着袖子缩着脖子守在囚车边上,冻得瑟瑟发抖。
乌古斯丹会中原话,他看了青松一眼,试图收买他:“小子,你现在把钥匙给我,等我回到突厥后,我保你荣华富贵。”
青松打了个哈欠道:“我跟着少爷回京后,一样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乌古斯丹:“……等突厥铁骑再次杀过来,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青松换了个姿势打盹儿:“我相信我家少爷,少爷说他能搬来救兵,就肯定能搬来的。”
乌古斯丹看着火光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冷笑:“就凭着大月国那一帮乌合之众,你以为能挡住突厥铁骑?”
青松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道:“带兵攻打西州的那个什么二王子,绞死了你母亲,又放纵部落抢了你母族部落的牛羊和女人,杀了部落里的男人和小孩。算起来你跟他也有仇,怎地还老盼着他打赢?”
乌古斯丹带着铁镣铐的手重重砸在了囚车的横木上,目眦欲裂:“盼着他赢?本王子回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脑袋给砍下来!”
青松翻了个白眼:“你没兵权,又没母族支撑,回去了估计也是被他给弄死的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直狂躁的乌古斯丹突然沉默了下来,蓬头垢面蹲在囚车角落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欲从大月国境内绕过西州的那支突厥散骑,夜里行军时,被早就埋伏好的大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逃走。
安府的家眷安全了,跟突厥军的这场硬仗却还是需要安永元带领的西州军自己去扛。
天快亮时,下了一夜的大雪停了,东方的天际甚至出现了曙光。
死守一天的西州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靠着结霜的城墙根坐着,脸上早被烟灰、血迹、汗水糊得看不出原样。
火头营将士送来吃食,他们一个个直接用脏兮兮的手抓着往嘴里塞。
雪白绵软的大馒头一摸就是一个黑手印,将士们也丝毫不在乎,只用最快的速度吃东西补充体力。
城楼上随处都是尸体,有突厥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破旧的城门已经经不起下一次冲击了,所有将士都心知肚明,今日怕是守不住西州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将士们都停下吞咽,抬头盯着那轮火红的圆日。
或许,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朝见到太阳了。
攻城号吹响时,看着城楼下密密麻麻黑蚁一般推进的突厥军,城楼上经历了几日厮杀的西州将士眼底只剩一片麻木。
火头营和伤病营能动弹的人都上了城楼,才勉强把那一排垛口填满。
安永元站在城楼最中央,神情肃冷,明明只剩百十来残兵,但他那气势,仿佛身后站着的是百万雄师。
只不过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唇上也没多少血色。昨日他在城楼上厮杀到伤口迸裂,等突厥人退兵才下去让军医处理伤口,失血过多,今晨起来几乎连戟都握不住。
突厥此番虽有以好战闻名的二王子随行,统帅却是个惜才的,让散骑前去捉拿安永元家眷,也是想逼降安永元。
只是如今出了意外,没拿到人质。
突厥统帅让通中原话的部下喊话:“安将军,我们元帅敬重您是名勇士,不忍逼您走绝路,您若归降,我们大汗必定重用您!”
安永元叫了副将的名字:“陈凛。”
他的副将立马回骂道:“尔等跪下叫一声爷爷,爷爷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那名部下把这话转述给突厥统帅,统帅瞬间脸色铁青,他做了个攻城的手势,数十辆投石车就被推到了军阵前方。
大石块上裹着浸了火油的粗绳网,突厥兵把绳网点燃了再用投石车把石块投掷到城楼,石块砸到城墙上发出巨响,坚固的城墙石砖甚至都会被砸出缺口来。
有的落到城楼上,火油引得周围的房木也开始燃烧。
将士们只能躲,有这一波炮石做掩护,扛着云梯的突厥军很快冲到城楼下方,爬云梯的爬云梯,撞城门的撞城门。
剩下的西州残兵根本招架不住,眼见大势已去,突厥军阵后方突然响起角声。
大月王旗出现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陆临远身上的银甲在晨曦里焕发出耀眼的金色光泽,他咬牙沉喝:“截断突厥军的尾巴。”
他终究是没法眼睁睁看着昔日同袍在城楼上流尽最后一滴血,而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突厥大军看到从后方撕咬过来的大月军,只愣了一瞬,很快就做出了回击。
大月和突厥都是擅骑射的民族,只不过因为突厥人好斗,不管是内部的部落争斗,还是对外的入侵,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格斗经验让他们碾压了大月军,加上人数上的压制,陆临远带来的这只援军很快就被突厥军扭头围困住,自顾不暇。
西州城门被攻破的那一瞬,安永元砍死一名爬云梯上来的突厥兵,温热的鲜血溅到他眼睛里,涩疼得厉害,他努力仰起头想再看一眼太阳,看到的却只有一个在血色里发着光的光点。
恍惚间他似乎在那个光点里看到了安少夫人,还看到了他们刚出世的孩子。
安少夫人冲着他巧笑倩兮,柔声唤他:“夫君。”
“将军!”副将一把推开安永元,替他挡了那一刀,顾不得疼,一剑砍死偷袭的那名突厥兵,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欣喜若狂道:“王爷来了!”
身后的西州城颤动着,马蹄声闷雷一般滚滚而来。
迎战的角声被呼啸的北风卷至天地间,肃杀而沉闷。
刚攻破城门的突厥兵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呆愣看着远处的长街。
惨白的天光从三丈余高的城门口透过来,一杆旌旗远远望去似乎与城门齐高,凛风撕扯着黑色的旗面,旗上那个猩红的“封”字看得人遍体生寒。
封朔骑着乌云一马当先,身后黑色的披风高高扬起,左右两翼的亲卫骑以雁阵排开,人手两柄镰刀形弯刀,遮挡风雪的宽大黑色斗篷被马背上的疾风吹得鼓起,只余手上的弯刀寒光逼人,乍一眼看去仿佛是一支从幽冥地域而来的鬼使。
疾驰的战马顷刻间就到了跟前,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战马直接冲出城门去,而方才还站在那里的突厥兵已经成了一地死尸。
封朔亲临,并且带着他那支亲卫骑如同人命收割机一样直接杀进了突厥大军腹地,势头不减向着突厥统帅所在的战车逼近,城楼上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狂啸着捡起兵刃继续阻挡从云梯爬上来的突厥兵。
后方赶到的援军像是一股洪流,一股从城门口倾泻而出,加入战局,一股则上城楼,填补城楼的空缺。
突厥统帅见势不妙,赶紧让亲卫鸣金收兵。
他所乘的战车由几十匹骏马拉动,高一丈有余,他在战车上能清楚地看见封朔是直接冲着这边来的。
跟封朔眼神对上的瞬间,突厥统帅只觉自己像是被一头恶狼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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