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玺也鼻尖发酸,在一旁抹泪。
众人动容之际,唯独赵庭梧看向意儿,默不吭声,吃了几杯酒,找机会与她搭话:“你可知那个冯若棋正是庄宁县人。”
“果真?”她挑眉。
“嗯。”他抿酒,面色有些暗淡:“庄宁县民风保守,你上任后,无论推行什么新律,切忌太过强硬,不要和地方势力对着干。”
“我知道。”她随口答应,笑道:“多谢四叔提醒。”
赵庭梧眼帘低垂,清俊的脸颊因醉酒而泛着潮红,眉间微蹙,又问了句:“你非要这么急着走吗?”
“什么?”
他抿了抿唇,别过头,掩饰没来由的烦闷和低落,再不与她说话。
没关系。赵庭梧想,她要去庄宁县赴任,恰巧那位冤死的御史也是庄宁县人,听闻皇帝的意思,要将亲手杀死冯若棋的小厮李详押送到他坟前凌迟,既如此,何不讨了这项差事,到时去那边看看意儿。
否则,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
——
话说宏煜抵达东昌府,立刻着手赈灾事宜,朝廷拨下的十万石粮食,加上所购的三万五千石粮,对山东局部受灾的数十万百姓来说,杯水车薪。
宏煜到任后,即出文告,写疏引,置化缘簿,安排属官拜访地方绅士和富户,组织他们出资出粮,他自己更带头捐纳。
至于对农民的赈救,则安排各县布置乡约里甲对受灾情况进行登记,按受灾轻重和家里的经济基础分别给予不同的救灾钱粮的发放,各乡里甲必须逐户调查,建立赈济册。之后将灾区民户分成极富、次富、稍富、稍贫、次贫、极贫六等,前四者皆不在荒政赈济的对象之内,只有极贫和次贫才会得到救济。
此外,他还要求极富的民户贷银给本乡稍贫的农户,由官府立定契约,到丰年再偿还,只收本金,不责利息。而次富的民户要贷种子给次贫的农户,耕种之时,令债主监督下种,收成时就田扣取,不许拖欠。
更有孤儿稚子,或因家口繁多不能赡养,或因父母俱亡而无人顾复,或父死母嫁而不便携带者,尽数收置养济院,由官府照料。
虽如此,却不免底下还是发生作弊冒领的,譬如在谷子里掺入牲口吃的秕谷和麸糠,还有富裕之户跑到粥厂冒领粥票,被乡约举发出来,又经过县里,呈到知府案前。宏煜大怒,责令严惩,或当众杖刑,或罚钱罚粮,以儆效尤。
“自初春不雨,井泉枯竭,百姓向县官上报灾情,要求减免赋税,可东昌府底下某些县令竟按住呈子,不与申报,灾荒之下依旧照常年向百姓征派田粮和差役,拿不出钱粮便打板子,套枷拖锁……实在可恨!”
深夜,宏煜和梁玦熬在灯下翻阅案牍,他做了五年知县,很清楚这些人想法。
“地方赋税直接关系到县官的考成,影响升迁,再则,征收钱粮是他们中饱私囊的大好机会,自然不肯上报,直到灾情日益严重,成了这般凶慌景象。”
话至于此,不免提起武城县被拟了死刑的县令王申,梁玦道:“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冯若棋一案惊动朝野,然事实不过冰山一角,王申并非个例。”
宏煜闭眼歪在圈椅里,揉捏眉心:“在我管辖的地方不许再有吃赈的情况发生,底下的州县需得一个一个视察。”
梁玦按住肩膀活动手臂,轻叹道:“可惜了冯若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竟然死在身边的小厮手里,若非他兄长谨慎,恐怕至今未能昭雪。
谈到这儿,宏煜睁开眼,不知想到什么,略有些失神。
梁玦见状笑了笑:“可巧,冯若棋籍贯宛州,乃庄宁县人,我想,以赵大人的性情,定会前往祭拜。”
宏煜些微莞尔:“家里来信,她回瓜洲城省亲,到宏府拜访我爹娘了。”
“哎哟,见公婆了?”梁玦闲散道:“我说你们两个可怎么办,断也断不开,丢也丢不下,就这么两地吊着,你不怕她遇见别的男子移情?”
宏煜神态疏懒,倒是满不在乎:“她既跟了我,便不可能喜欢旁人了。”
梁玦又好笑又好气:“我算服了你的脸皮,话说这么满,仔细以后打嘴。”
宏煜只不搭理他。
不过二人却有一样猜得不错,冯若棋案查清后,君上追封加赏其知府衔,按四品官例给予全葬银二百两,还将他兄长冯若元加赏为举人。
那冯若元带着冯若棋的棺椁离开山东,回宛州老家安葬。到庄宁县,冯氏合族男女在城门口迎柩,穿麻布孝服,及至看见运棺的队伍,晚辈们跪了一地,放声痛哭。
他的儿子冯宝笙也在里头,一直没有抬脸,但余光发现父亲的脚步经过,没来由的肩膀抖了抖。
女眷们则立在对面,不与男丁站在一处,冯若元扫过去,他的夫人萧婵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旁边是儿媳青女,淡妆素裹,低眉敛眸,肚子已经很大了。
冯若元径直朝族长和几位叔公走去,萧婵见他一如既往的对自己视若无睹,便撇撇嘴,扫向冯若棋的棺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冷叹道:“冯家最后一个好人啊,没了。”
众人惊恐而厌恶地瞪她两眼,也算见惯不怪,这位疯癫颠的中年女子向来喜怒无常,年纪渐长,脾气愈发乖戾,刻薄不分场合,真讨人嫌。
虽如此,在大事上,萧婵却叫人挑不出错来。府内,停灵之室早布置妥当,在东院的一处楼阁,祭幛、灵幡、挽联、纸扎等物尽数备好,戏班子也找了来,于两旁厅内按时奏哀乐。
冯若棋的遗孀和两个儿女被安置在清净的院落,叔公们表示族里会拨给田产房屋,扶持英烈家眷。
是夜,萧婵服侍冯若元梳洗,提议说:“弟妹带着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不如从此留在府里,相互照料着,岂不更好?”
冯若元因为疲倦和生性冷淡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和漠然:“留在这儿?人家未必愿意,皇上赐了一千两银子,省里也捐资一千两,她有钱有地,自己在外头当家做主多好,做什么寄人篱下?”
萧婵脸色微沉,勉强笑道:“我就是想让多些人陪着我,你长年在外,不知道这宅子死沉沉的,像个坟墓。
冯若元显然不爱听,换了衣裳往床榻去。
萧婵紧随其后:“怎么了,讲实话你不高兴?”
冯若元冷淡道:“你需要人陪,所以把青女弄过来,住在隔壁,这像话吗?”
萧婵拖长声音:“她怀孕了嘛。”调侃的语气略带嘲讽:“我也是为她好,宝笙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冯若元问:“他还对青女动过手吗?”
“有我护着,自然没有。”萧婵瞥一眼,轻飘飘的,似笑非笑道:“你都要做祖父了,不如安心留在家里,别再出去了吧。”
冯若元四十一岁,与萧婵十七岁成亲,至今二十余载,生下冯宝笙后,完成传宗接代的责任,他便出门游历,红粉无数,甚至出海到过暹罗国和天竺,而留在府里的日子并不多。
去年冯宝笙续弦,恰逢从前的一个相好被赎身从良,他闻讯回来送一程,顺便在家住了许久,直到弟弟冯若棋出事。
而萧婵,守着空闺,守着冯家,已经很多年。
冯若元不习惯和她同床,今晚依旧睡在暖阁。
萧婵冷沉沉地盯了他一会儿,不声不响,回到里间。
第35章
冯若棋的灵柩要在府内停放四十九日, 开丧后,冯若元与族长商议, 请一众僧道诵经打醮,再发讣闻。
“县衙那边要送吗?”
“等新县令到任以后送吧。”
府内一时人客来往,络绎不绝,冯若元在前厅迎送陪坐,忙到夜里,依旧灯火通明。
不过数日操持,倦态难掩, 这夜他回到院内,一进门便看见青女由丫鬟搀扶,正绕着院落散步。
“老爷。”
青女闻声望去,停下脚, 低眉颔首,轻声道:“父亲。”
冯若元淡淡的“嗯”了声,经过身旁, 问:“怎么不在屋里歇息?”
“躺着不舒服。”
他垂眸打量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默然片刻:“快到临盆之期,当心些,夜深露重,别踩着地上的青苔。”
“是。”
聊这么两句,没多久, 绵绵的下起雨来,青女歪在榻上翻《三字经》和《千字文》,隔着窗子,听见潺潺雨声,心里静极了。她没念过书, 只认得些字,当初冯家说媒的人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夫人就想挑一个安分顺从的媳妇,千万别像先前那个,认得字,看了些歪门邪道的书,一身反骨,连夫君和婆婆都敢顶撞,要不得。
所谓“先前那个”,自然指的是冯宝笙的原配妻子杨妃灵,听闻她熟读四书五经,能写诗作赋,甚至曾打算考科举的,可谁知后来出了极大的丑闻,她与冯宝笙的西席私通,被发现后,羞愤自尽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在馥宝阁纵火,人和房子一起被烧成炭,此后更有闹鬼的事情发生,传言她的魂魄还留在馥宝阁,不得超生,于是萧婵把房子封了,那一片逐渐变成禁地,不再有人踏足。